含凉殿的惊涛骇浪,终于随着李隆基定鼎乾坤的旨意和沈砚、林岚的擢升封赏,暂时平息。肃杀沉重的气氛如同退潮般散去,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关乎未来的责任。
皇帝的恩典很实在。沈砚擢升大理寺少卿的旨意和印信己下,但特许他伤愈后再赴任。同时,一道口谕随着高力士亲自前来,为两人带来了更切实际的安排:赐沈砚、林岚暂居兴庆宫南薰殿旁的“澄心苑”,以便太医就近诊治调养。
澄心苑不大,却极是清幽雅致。几间精舍掩映在古木葱茏之中,庭院里引了一弯活水,潺潺流过嶙峋的太湖石,汇入一方小小的莲池。时值初夏,池中荷叶初展,碧绿如洗,几尾锦鲤悠闲摆尾。庭院角落,一株高大的石榴树正开得如火如荼,灼灼红花映着青砖灰瓦,平添几分生机与暖意。
沈砚被安置在正房东暖阁。太医刚为他换完药,重新包扎了右臂狰狞的箭伤。伤口愈合得不错,新肉粉嫩,但深可见骨的创面依旧触目惊心,失血带来的虚弱感也非朝夕可愈。他靠坐在铺着软垫的胡床上,只着一件宽松的素色中衣,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卸去了战场和朝堂的杀伐决断后,显出一种难得的沉静。
林岚则住在相邻的西厢房。她的伤主要在心神耗损,几副安神补气的汤药下去,苍白的面容总算恢复了些许血色。此刻,她正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汤剂,轻轻推开沈砚的房门。
“沈大人,该喝药了。”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含凉殿中条理清晰、锋芒毕露的法医判若两人。
沈砚闻声抬眼,看到逆光走来的林岚。初夏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鬓角几缕散落的发丝被微风拂起,衬得她侧脸线条愈发柔和。她换下了那身沾染血污尘土的劲装,穿着一件杏子黄的齐胸襦裙,外罩月白半臂,清丽得如同庭院里初绽的栀子。沈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落到那碗浓黑的汤药上,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有劳林姑娘。” 他伸出手,欲接过药碗。
林岚却避开了他的手,将托盘放在旁边的矮几上,自己则端起药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试图散去些热气。“太医说了,你右臂伤口太深,用力牵扯容易崩裂。这碗药烫得很,还是我来吧。” 她的语气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沈砚微微一怔,看着她低垂着眼睑,专注地搅动药汁的侧影,心头莫名地滑过一丝暖流,随即又被一丝不自在取代。他并非不习惯他人照料,只是眼前这人是林岚一个与他并肩闯过刀山血海、勘破奇案诡谋的奇女子。让她这般…侍奉汤药,总觉得有些…逾矩。
“些许小伤,不碍事。” 他低声道,试图掩饰那点不自在,“林姑娘也需静养,不必如此劳烦。”
林岚停下搅动,抬起眼,清澈的目光首首望进他眼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沈大人这是在跟我客气?还是在嫌弃我笨手笨脚,怕我把药喂到你鼻子里去?”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带着一丝调侃,“还是说,沈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苦?这药里,我可没敢偷偷加黄连。
这带着点小女儿情态的玩笑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沈砚心头那点微妙的拘谨。他有些愕然地看着林岚眼中闪烁的狡黠光芒,随即失笑,苍白的脸上难得地漾开一丝真正的笑意,冲淡了眉宇间的疲惫与沉郁。“林姑娘说笑了。沈某岂是惧苦之人?” 他无奈地摇摇头,放松了身体,不再坚持,“那…便有劳了。”
林岚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她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确认温度适中,才小心翼翼地递到沈砚唇边。动作虽有些生疏,却异常轻柔专注。
苦涩的药汁滑入咽喉,沈砚面不改色。药气氤氲中,两人离得很近。沈砚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香和一种说不出的清冽气息。这气息不同于宫苑里常见的脂粉香,干净又独特,让他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林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沈砚咽下药,低声问道,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好多了。” 林岚又舀起一勺,吹了吹,“太医开的安神药很有效,昨夜总算没再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 她指的是水下深渊的窒息、玄圭魔音的冲击,以及那些挥之不去的血腥画面。
“那就好。” 沈砚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握着勺柄、纤细却有力的手指上。这双手,曾冷静地勘验尸体,也曾颤抖地高举玉龟背对抗邪魔。“此次华山之行,若非姑娘拼死催动玉龟背之力,我等恐怕…”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慨。
“彼此彼此。” 林岚抬眼,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若非沈大人当机立断,以扳指之力引动石龟,又在峡谷口死战断后,我们谁也回不来。”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那邪徒首领的玄圭魔音…还有你昏迷时…真的吓到我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这毫不掩饰的关心,如同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沈砚心湖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他凝视着林岚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映着他的影子,带着真切的担忧。
“都过去了。” 沈砚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极柔,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邪徒伏诛,殿下转危为安,我们也算…不辱使命。”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摇曳的石榴花影,语气带上了一丝复杂,“只是这‘归藏’之秘,九器散佚…前路依旧荆棘遍布。”
“是啊,” 林岚喂完最后一勺药,将空碗放回托盘,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玉龟背上的刻字,‘秦火未尽,汉宫余烬’…还有你昏迷时看到的…血海白骨,金色巨瞳…总觉得,我们只是掀开了冰山一角。” 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这大唐的太平盛世底下,到底还潜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
“无论多少暗流,” 沈砚的声音沉静而坚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质感,“既食君禄,身在其位,自当竭尽全力,护一方安宁,追查到底。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林岚脸上,眼神深邃,“更何况,这己非一城一地之事,关乎社稷根本。只是…又要辛苦林姑娘了。”
“沈大人这话就见外了。” 林岚拿起托盘上备好的温水和干净布巾,自然地递给他漱口擦嘴,“别忘了,我现在可是领了‘御前供奉’衔的,专门研究克制邪力之法的。这‘归藏’的邪门玩意儿,我比谁都好奇,也想看看现代的法医学知识,能不能在这古老的邪力上找到突破口。” 她说着,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属于专业领域的锐利光芒,那是她独有的神采。
沈砚看着她眼中重燃的斗志和那抹属于“法医娇娘”的聪慧光芒,唇角再次勾起。这一刻,卸下沉重责任的短暂闲暇里,并肩作战的默契悄然转化,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情愫在药香氤氲的暖阁中静静流淌。
“好。” 他接过布巾,指尖无意间擦过林岚微凉的指尖,两人都微微一滞。沈砚垂眸,掩去眼底的波澜,声音依旧沉稳,“那便…并肩同行,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传:“沈少卿,林供奉,九殿下遣人送来些时令果品和点心,说是给二位压惊补身。”
林岚起身去应门。沈砚靠在软枕上,看着她的背影,庭院里明媚的阳光透过门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轻轻抚过右臂上厚厚的纱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玉龟背守护之力的温润余韵,和她方才指尖微凉的触感。
窗外,石榴花开得正好,热烈而安静。澄心苑里,风住尘香,时光仿佛也慢了下来。紧绷的弓弦暂时松弛,只余下劫波渡尽后的安宁,和两颗在无声靠近的心。林岚端着精致的点心盒回来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步履间踏着一种罕见的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庭院里拂过的微风,都带着石榴花的甜香和初夏暖阳的味道。她将点心盒放在沈砚手边的矮几上,掀开盖子,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水晶龙凤糕和几样时鲜果子。
“九殿下有心了。”林岚拿起一块小巧的点心,自然地递向沈砚,“太医说你需要温补,这糕里加了红枣和桂圆,尝尝看?”
沈砚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落在林岚递点心的手上——那纤细的手指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还带着一点方才煎药留下的淡淡药渍。这双手,曾冷静地握着解剖刀,也曾颤抖地高举玉龟背,此刻却拈着一块精致的点心,带着一种家常的、近乎温柔的烟火气。
“怎么了?”林岚见他不动,有些疑惑地抬眼,“不合胃口?还是…怕我下毒?”她又开起了玩笑,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习惯用这种轻松的语气来打破两人之间微妙的沉默。
沈砚回过神,轻轻摇头,伸手接过了那块小小的糕点。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相触,温热的糕点和他微凉的指尖,传递着一种奇异的酥麻感。“只是觉得,”他咬了一小口,清甜软糯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声音低沉,“林姑娘…似乎与在含凉殿时,有些不同。”
“不同?”林岚自己也拿起一块糕点,倚在窗边的矮榻上,歪头看他,日光在她发间跳跃,“哪里不同?是没穿那身沾了池水和血污的劲装?还是没在分析尸体和邪术?”
沈砚被她问得一时语塞。是啊,哪里不同?人还是那个人,聪慧、冷静、偶尔带着点现代人的跳脱。可此刻的她,褪去了战场和朝堂的紧绷,在这静谧的庭院里,穿着柔软的襦裙,吃着点心,眉眼间带着一种松弛的、近乎慵懒的生动。这种生动,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刀光剑影更令人心旌摇曳。
“是…更鲜活了些。”沈砚斟酌着用词,目光落在她因咀嚼而微微鼓起的脸颊上,像只偷食的松鼠。这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失礼,耳根微微发热,连忙端起旁边的温水掩饰。
林岚没注意到他细微的窘迫,只当他在评价状态,咽下糕点,叹了口气:“紧绷了太久,从黑风岭遇到你开始,案子一个接一个,邪术、阴谋、追杀…神经都快绷断了。现在能喘口气,晒晒太阳,吃块点心,不用想着下一刻会不会有冷箭飞来,当然觉得‘鲜活’了。”她伸了个懒腰,动作带着少女般的娇憨,“说实话,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三天三夜,把这几个月缺的觉都补回来!”
她这毫不掩饰的慵懒和率真,让沈砚忍不住低笑出声。笑声牵动了右臂的伤口,带来一阵抽痛,他却浑不在意。“是该好好歇息。身体是根本。”他看着林岚眼下淡淡的青影,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太医开的安神药,要按时服用。”
“知道啦,沈大人。”林岚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撒娇似的抱怨,“你都快赶上我现代那些唠叨的导师了。”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了一下。“现代”这个词,她很少在他面前如此自然地提起。
沈砚也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放下水杯,目光沉静地看向她,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审视的好奇:“林姑娘的‘现代’…那里的‘导师’,也常这般…‘唠叨’?”
这问题来得有些突然。林岚看着他眼中纯粹的探寻,并非探究她的“奇技淫巧”,更像是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过往生活的单纯好奇。这让她紧绷的心弦又放松了几分。
“是啊,”她拿起一颗洗得水灵灵的樱桃把玩着,目光有些悠远,“我们那儿,学生熬夜做实验、写报告是常事。导师就像操心的长辈,总在耳边念叨:‘小林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数据重要,命更重要!’”她模仿着记忆中老教授的语气,惟妙惟肖。
沈砚听得饶有兴味。“革命?”他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
“呃…就是…很重要的事业,改变很大的意思。”林岚含糊地解释了一下,赶紧转移话题,“反正,就是跟你们这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道理,要爱惜。”她咬了一口樱桃,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满足地眯起眼,“不过说真的,沈大人,你才该是重点关照对象。看看你这胳膊,”她指了指他裹着厚厚纱布的右臂,“差点就废了。下次再这么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小心我…我拿银针扎你穴位,让你动不了!”
她故作凶狠地威胁,挥舞着还捏着樱桃梗的手指,那模样非但毫无威慑力,反而显得娇俏可爱。
沈砚看着她生动的表情,心头那点暖意如同投入炭火的酒,无声地燃烧起来,蔓延至西肢百骸。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下次…会小心。”
这近乎顺从的回应,让林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吃着樱桃,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抹绯红。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潺潺的水声和偶尔的鸟鸣。阳光透过窗纱,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的药香混合着点心的甜香,氤氲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假象。
“对了,”沈砚打破了沉默,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细布包裹的小物件,动作有些小心,“这个,物归原主。”他一层层打开细布,露出了里面几片黯淡无光、如同普通龟甲的碎片——正是耗尽力量、在太液池底和华山守护中碎裂的龟甲残片。
林岚看着那几片曾经温润、如今却灵气尽失的龟甲,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它们曾是德公公托付的“希望”,是穿越以来最重要的“伙伴”,指引她方向,也救过她的命。
“它们…还能恢复吗?”她轻声问,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冰冷粗糙的碎片。
沈砚摇摇头:“太医和几位懂古物的供奉都看过了,灵性己失,如同顽石。但…”他顿了顿,看着林岚眼中流露的珍视,“它们承载过‘希望’,完成了使命。我想,应该由你保管。”
林岚接过那包碎片,感受着它们沉甸甸的分量,仿佛捧着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她将它们仔细地重新包好,贴身收在怀里,紧挨着那枚温润的玉龟背。“嗯,我会收好。这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她低声说,语气无比郑重。
“比命还重要…”沈砚重复着这句话,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神情刻入心底。暖阁里再次安静下来,但这一次的静默,不再有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理解和默契。窗外的石榴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红影,如同无声的见证。
林岚看着沈砚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专注和…温柔?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假装被窗外飞过的一只翠鸟吸引了注意力。
“咳,”她清了清嗓子,掩饰着加速的心跳,“那个…沈大人,太医说你换药后最好小憩片刻,我就不打扰了。九殿下送的点心,你多少吃点。”她站起身,动作带着点匆忙。
“好。”沈砚应道,目光依旧追随着她。
林岚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框上,又停住,回头看了他一眼。阳光勾勒着他苍白的侧脸和深邃的轮廓,卸下防备后,那常年绷紧的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好好休息。”
“你也是,林姑娘。”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温和。
林岚点点头,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房门。暖阁里只剩下沈砚一人,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和点心的甜香。他靠在软枕上,闭上眼,右臂伤口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脑海中,不再是血海白骨和冰冷巨瞳,而是她拈着点心时狡黠的笑容,阳光下微微鼓起的脸颊,还有那句珍重无比的“比命还重要”。
窗外的石榴花,开得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