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郭氏在太原城中的一处別院內。
檀香幽然,混著新沸茶汤的清冽气息,在精雅的厅堂间裊裊升腾。
唐俭端坐客席,面上是无可挑剔的恭敬笑意,將那份印有李世民名讳的泥金名帖,稳稳推过光润的檀木案几。
上首的郭氏族老银须微动,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杯中茶汤,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嘆,方才撩起眼皮,目光看向案几之上的名帖:
“李二郎心系黎庶,欲解民於倒悬,此心此志,堪为楷模。我郭氏,自当略尽绵薄。”
他声音不高,带著世家大族特有的从容与疏离:
“愿助粟米三千斛,另赠细麻布帛五百匹,聊表寸心。”
这数目,对扎根本地不知多少年的郭氏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
唐俭心中雪亮,面上感激之色更浓,拱手道:“郭老太公高义,唐俭代二郎及城外百姓,在此深谢大恩!”
族老微微頷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时侍立其旁的一位少年郎君上前半步。
此人约莫十六七岁,身姿挺拔,面容清朗,眼神沉稳中透著机敏,拱手行礼间气度从容。
郭族老语气平淡,带著长者对后辈的期许:
“此乃族中后进郭文,行事还算稳重。闻二郎賑灾辛劳,欲效犬马之劳,在营中奔走歷练一番。还望唐参军代为引荐,不拘职位,但凭二郎差遣。”
唐俭心中瞭然,粮食、布帛是敲门砖,更是结个善缘。
眼前这位举止得体的郭文,才是郭家真正投下的“石子”。
一个成本不高的观察哨,郭家需要近更进一步地掂量李世民的分量,看他是否值得家族后续的、更实质性的投入。
他笑容不变,拱手应得爽快:“郭郎君气度不凡,正是二郎急需的干才!俭定当引荐,相信必能得其重用。”
“哈哈!”郭族老朗笑一声。
“既是交託於二郎麾下,是执戟还是秉笔,自有二郎定夺。老夫便不再置喙了。”
经唐俭连日奔走,太原王氏、西河张氏、晋中赵氏、魏氏、祁县温氏等豪强也纷纷响应。
姿態或有高低,但无一例外,都选择了“襄助”而非“施捨”。
更意外的是,晋阳宫监兼副留守裴寂,竟以私人名义,从行宫储备中调拨了部分不易引人注目的药材与旧布,悄然送至营中。
紧隨其后,各家也如郭氏一般,將族中精心挑选的庶子或旁支、才俊,以“襄助賑务”之名,不声不响地送到了李世民麾下。
他们或精於算学,或通晓文书,或熟稔庶务。
一到营地,便在各处关键位置上默默协助:王家的子弟在唐俭手下核对帐目,分毫不差;
张家的青年协助刘弘基维持粥棚秩序,条理分明;
赵家、魏家的几人则跟著长孙无忌清点物资,登记造册,一丝不苟。
他们的效率之高、態度之勤勉,让营中原先忙碌的吏员都望洋兴嘆,不愧是世家子弟。
外人看去,只觉这些年轻人是真心实意来帮忙的。
唯有深知世家行事之道的唐俭、长孙无忌等人明白,这些“帮手”的每一份勤勉,背后都是家族无声的考卷。
他们是在用最实际的行动展示家族底蕴与子弟能力,同时也在最贴近核心的位置,冷静地观察著李世民的手段、营地的运转、人心的向背,评估著这位李二公子是否真有吞吐风云的格局与能力。
此刻的低调务实,正是为了未来可能的重磅投资铺平道路。
留守府书房。
烛火跳跃不定,映照著李渊手中那份墨跡犹新的粮秣册籍。
他神情若有所思,指尖缓缓划过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和显赫的姓氏。
“砰!”一声脆响,李元吉的手狠狠拍在硬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乱颤。
他涨红了脸,声音尖利刺耳:
“父亲!您瞧瞧!二哥他想做什么?收拢流民如蓄养私兵!城外那大营,乌泱泱全是听他號令的人!快成了他李世民的私兵营了!他想让朝廷怎么看?让陛下怎么看!”
李建成端坐一旁,神色平静,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而沉稳的轻响。
他抬眼看向暴怒的李元吉,声音不高却带著安抚的力量:“四弟,稍安勿躁。”隨即转向李渊:
“阿爷,二弟此举,收容灾民,施以粥饭,確是收拢民心、稳固根基的上策。只是”
他话锋微转,透出几分凝重。
“这步子,是否迈得过於急切了些?粮秣消耗如江河奔涌,氏族態度更是曖昧不明。若一个不慎,激起民变或是引来朝廷雷霆猜忌恐引火烧身,反受其咎啊。”
正凝神查看帐目的李渊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瞬间看向李元吉,厉声低喝:
“蠢货!”
声音不高,却带著久居上位的威压,瞬间將李元吉的怒火压了下去。
“若无二郎在城外顶著,若无他弄来的粮秣吊著城外数万难民!流民破城之时,你李元吉该在何处?!是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守城,还是效仿那洛阳官吏,夹起尾巴弃城而逃?!”
李元吉被父亲劈头盖脸的训斥噎得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著,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渊余怒未消,目光转向李建成时,锐利稍减,却依旧深沉如渊:
“建成,你所虑不无道理。既如此,城外賑务,你便多费些心,替为父多看顾些二郎罢。”
“是,父亲。”李建成垂首,恭敬应命。
待二子退出书房,李渊脸上的怒色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思虑。
他踱至窗前,望著远处灾民营地方向那片在夜色中闪烁的点点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的李建成和李元吉该在河东,但我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写一下,就写上了,老爷们见谅,有点小任性
灾民营地深处,临时搭建的医棚被浓重苦涩的药气笼罩,混杂著汗味、尘土与病痛的气息,闷热而压抑。
一道利落的身影穿梭其中,格外醒目。
李秀寧一身絳紫色窄袖胡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长发束成一根乌黑油亮的马尾,简洁地垂在脑后。
她正指挥著几名侍女手脚麻利地分装药囊,动作乾脆,指令清晰。
额角沁著细密的汗珠,神情却专注坚毅,仿佛周遭的混乱与污浊不过是她习以为常的场景。
旁边骤然响起一阵压抑的幼儿啼哭,夹杂著妇人的呜咽。
李秀寧闻声转头,只见一个衣衫襤褸的妇人抱著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那孩子面色青紫,哭都哭不大声。
一个熟悉的身影已半跪在孩子身边,正是陈默。
他面色凝重,指间捻著几根细长的金针,动作快如闪电,瞬间刺入孩子几处要穴。
指尖碧芒一闪即逝,片刻之后,,那孩子青紫的脸色竟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微弱断续的哭声也渐渐趋於平稳。
陈默收针起身,长长吁了口气。
他一抬眼,正对上李秀寧灼灼的目光,微微一怔。
他快步走过来,自然地递过一块乾净的汗巾,语气带著关切:
“三娘子千金之躯,何苦亲临这污秽病气横生之地?万一染上时疫,岂非”
李秀寧没接汗巾,反而抬手,极其乾脆利落地將一个素雅却厚实的荷包直接拍进陈默怀里,动作颯爽,不带丝毫忸怩。
她抬眸迎上陈默的目光,眼神坦荡明亮,声音清朗:
“奉父命巡查,看看二郎这賑灾的摊子到底铺得如何。”
她唇角微扬,透出一丝英气,“喏,里面是上好的西域冰片,提神醒脑,驱散秽气最管用。陈郎君日夜在这泥淖里打滚,莫把自己熬干了,后面还有硬仗要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