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的喧闹声，在郭靖黄蓉踏进门时，象是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整个大堂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旗幡的声音。
郭靖身材魁悟，站在门口象一堵墙，光是站在那，就有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
黄蓉走在他前面，脸上带着笑，一身绿衫，俏丽如旧。但那笑意不暖，反倒让空气更冷了。
李莫愁的左手按在桌沿上，身子前倾，把林卿宣护在身后，整个人象一张拉满的弓。
“黄帮主大驾光临，真是让这小店蓬荜生辉。”李莫愁先开了口，声音冰冷。
黄蓉的脚步停在三步外，目光扫过那五个吓得不敢动的少年，最后才落在李莫愁身上。
“李姐姐说笑了。”黄蓉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多年不见，李姐姐神功大进，可喜可贺。只是用这身修为来欺负全真教，未免走错了路。”
她一开口，就给李莫愁扣上了一顶“误入歧途”的帽子。
李莫愁正要反驳，黄蓉却没给她机会，视线越过她，看向她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的林卿宣：“这位小友，年纪轻轻，算计却如此厉害，不知师从何人？”
一个功力暴涨的李莫愁虽然麻烦，但还能应付。可这个能把她和全真教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孩，来历不明，才是真正的大患。她得挖出他的底。
客栈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林卿宣身上。
谁知，林卿宣象是吓坏了。
他往李莫愁身后一缩，只探出个头，怯生生地看着黄蓉，声音又细又小：“我……我不知道。”
他抓着李莫愁的衣角，活脱脱一个受惊的孩子。
“我只知道师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谁欺负她，我就不高兴。”
这话说得简单，象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撒娇。黄蓉准备好的一肚子盘问，全没了用武之地。她总不能跟一个孩子讲江湖大义，那只会显得她这个名满天下的黄帮主在以大欺小。
林卿宣用最天真的话，把黄蓉营造的“正邪对立”的局面，直接变成了“谁对我师父好”和“谁对我师父坏”。
你黄蓉，就是欺负我师父的坏人。
黄蓉脸上的笑淡了。她知道这孩子在装傻，却没法戳破。
郭靖在一旁皱着眉，他听不懂里面的弯绕，只觉得这孩子护着师父是天经地义，蓉儿再问下去，倒显得他们夫妇不讲理了。
“小友倒是护主。”黄蓉的笑又浮了上来，但话里多了些威胁，“可知，你师父今日之举，已与整个武林为敌？你这般护着她，是想把自己也搭进去？”
她把整个武林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林卿宣却不再躲。
他从李莫愁身后走出来，抬起头，脸上没有半点害怕，声音清脆，不再怯懦。
“郭伯母。”
他先恭躬敬敬地叫了一声，把黄蓉准备好的呵斥堵了回去。
“我师父只是去讨个公道，并未伤人性命。墙上那八个字，是羞辱，也是警告。若她真要下杀手，马钰、王处一几位道长，现在已经没法在重阳宫里生闷气了。”
这话一出，郭靖的脸色缓和了些。他最重侠义，李莫愁此举确实手下留情。
林卿宣没停，往前走了一步，离黄蓉更近了。
“倒是您，”他的话锋突然变得锐利，“您调集丐帮弟子，在终南山下布满眼线，又故意将‘我们欲夺九阴真经’的假消息透露给全真教，把丘处机等一众高手引去后山。”
“如此一来，重阳宫前殿空虚，只剩几个老成持重的道长留守，这才让我师父轻易得手。”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黄蓉。
“您调集丐帮弟子，引走全真教主力，致使重阳宫空虚。这是事实。我师父才得以轻易得手。这也是事实。若全真教追究，您‘协防不力’是小，‘调度失当’是大。这份责任，恐怕比我师父‘上门挑战’，要重得多。”
郭靖闻言，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看向黄蓉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解。
此言一出，客栈里的人都惊呆了。那几个少年张大了嘴，他们只知道师父厉害，却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算计。
李莫愁站在林卿宣身后，心里一阵激荡。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言语比她手里的拂尘和掌中毒，还要锋利。
黄蓉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
她没想到，自己布的局，每个环节，都被这个孩子看得一清二楚，还当着郭靖的面，全说了出来！
最要命的是，林卿宣直接把责任推了回来。
是他李莫愁闯山门丢人，还是你黄蓉指挥失误，导致盟友受辱更丢人？
这一下，黄蓉从原告，变成了被告。
还没等黄蓉想出对策，林卿宣又开口了。
他脸上恢复了天真无邪的表情，语气里充满了“恍然大悟”和“崇拜”。
“我明白了！”
“我听人说，郭伯母您是女中诸葛，算无遗策。想来您是故意让我师父得手的！”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全真教这些年执武林牛耳，门下弟子难免骄纵，忘了王重阳祖师的谦逊。您一定是觉得不好亲自出手敲打，所以才设下此局，借我师父这把‘快刀’，给他们提个醒！”
“让他们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郭伯母，您为了整个武林的将来，不惜承担‘协防不力’的骂名，如此用心良苦，晚辈佩服！佩服至极！”
说完，他还真的对着黄蓉，恭躬敬敬地作了一个揖。
阳谋！
黄蓉的脸色第一次变了，有些苍白。
这个孩子，不是在甩锅，他是给她送上了一顶她根本戴不起的毒帽子！
如果她否认，就等于当着郭靖和天下人的面，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被一个小孩算计了。她黄蓉的脸，丐帮的脸，往哪搁？
可如果她承认……那她联合全真教的立场何在？她把盟友当猴耍，以后谁还敢信她？郭靖又会怎么看她？
这是一个死局。怎么回答都是输。
她设下天罗地网，想逼对方露马脚。结果对方顺着她的网，爬到了她头顶上，然后告诉所有人，这张网，其实是他让黄蓉织的。
黄蓉看着面前这个彬彬有礼、一脸“崇拜”的孩子，只觉得一阵发冷。她纵横江湖十几年，从未如此无力过。
郭靖在一旁已经完全听傻了，看看林卿宣，又看看脸色难看的黄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久。
黄蓉才顺下那口气。她重新挂上笑容，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她看定林卿宣，那一眼，比任何刀剑都沉重。她知道，再问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小友，天纵奇才。”
她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她拉起还愣着的郭靖，转身就走。她的背影，第一次有了仓促的味道。
直到那抹绿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客栈里压抑的氛围才散去。
死一样的寂静之后，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李莫愁走到林卿宣身边，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此刻全是异彩。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乱的衣领。
她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那个“女中诸葛”黄蓉，说得哑口无言，狼狈而逃。
林卿宣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捏了捏自己还有些发凉的指尖，与黄蓉这种人当面对决，心神消耗远胜过一场厮杀。
但他赢了，“玉面军师”这个名号，从今天起，才算真正有了分量。
就在这时，一直缩在柜台后的客栈老板，壮着胆子，走了过来。他手里捧着一封请柬，双手递上。
“这位……这位公子，有人让小的，把这个交给您和赤练仙子。”
林卿宣接过请柬。
请柬是烫金的，做工考究，上面没有署名，只写着时间和地点。
“一个月后，大胜关，陆家庄，英雄大会。”
他念出声来。
大胜关陆家庄，是陆冠英和程瑶迦的地盘，而陆冠英是黄药师的弟子。这封请柬，不用问，也是黄蓉的手笔。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送来了请柬。
林卿宣捏着那封分量不轻的请柬，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