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
平儿带着赖大进来。
那赖大约莫四十多岁。
身穿浅蓝色的暗纹绸缎袍服,头戴一顶也是浅蓝色的缎面小帽。
说不上华丽,却非常干净。
“大娘子安。”
赖大朝王熙凤深深一揖。
王熙凤端坐在圈椅上,正手拿一支竹片磨着指甲,并不答言。
赖大见状,又问了一次安,见还是没有回应。
他心里暗道不妙。
看来大娘子为郎君带回潘娘子动了怒了。
这样一想,便更不敢说,把腰弯得更低。
他跟贾琏分开后,就按吩咐带潘娘子去了春风楼。
前前后后,把贾琏带回来的小厮都问了个遍。
事情的原委是搞清楚了。
不过,小厮们说的话简直天衣无缝,这样反而疑点重重。
这个说在阳谷茶铺的事,那个说在西门庆府上的事
好似贾琏每次出门,都特意带不同的人出去。
就为了让人看见他问心无愧。
不是心里有鬼的话,正常人会这样?
平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道:“大娘子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你直接说,难道还等大娘子一句一句问你不成?”
赖大只将他了解到的情况,转述给王熙凤。
至于这里面的真假,他也不便插嘴,免得惹贾琏的不痛快。
这位郎君,混起来是真混。
几个月前,就因为东府的来升没守住他那点烂事。
没过几天,他竟然把人家媳妇给睡了。
自己媳妇年龄摆在那儿,虽然不至于怎样,可家里两个女儿呢。
“徐三跟着郎君去的西门家,亲眼看见西门庆把药材单和收讫单给了郎君,还亲耳听见西门庆说,小人哪能真要郎君的钱呢”
“来四跟着郎君去的茶铺,亲眼看见那潘娘子跟西门庆,从里面的隔间一起走出来,却又灰溜溜的,跟做贼似的”
“凤五走在最后,就是他听见阳谷县有人闹事,追上去告诉郎君的,郎君这才折返阳谷县,将那干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王熙凤停住了刮指甲,将竹片递给平儿,冷笑起来。
“哼,事情倒是说得有声有色。”
“徐三跟着去西门家,来四跟着去茶铺,凤五通风报信”
“咱们郎君真是好排场。”
“在这小小的阳谷县,出趟门就换个小厮,出趟门就换个小厮。”
“每个人都见证一片儿,换做是你,也会这么着?”
王熙凤那双丹凤眼,登时一厉。
“你把这话说出去问问?”
“任谁听了,听不出这是他们串通好的话?”
“我年轻,不经事,好糊弄,你就拿这话来糊弄我?”
这大娘子年纪虽小,却好生厉害。
只听一遍,就能将这等疏漏揪出来。
赖大先是一哆嗦。
随后,他茫然的看向王熙凤,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小人回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
“听大娘子这么一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小人失察,小人失察。”
王熙凤强按心里的火气。
面对这样的油滑之人,她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
但要她就此放过这条线索,却也不可能。
她突然一笑。
“好好好,你们碍着郎君,不好说话。”
“那便让我来做这个恶人!”
“平儿,把那几个小厮找来,我要当面审问!”
荣府东廊上的偏厅里。
炭盆里的银丝炭燃得通红,却压不住屋里的沉闷。
王熙凤依旧端坐在梨花木圈椅上,手里的竹片早磨得光滑。
下面跪着五个小厮。
每个人青布直裰的后襟上,现出大小不一的汗渍。
平儿再递上一根竹片。
王熙凤接过,目光却没落在任何人身上。
“都站好。”
她声音不大,那感觉却似一桶冷水灌进火红的油锅里。
“徐三,你先说。”
“在西门家,郎君接药材单,是左手接的,还是右手接的?”
徐三一愣,滚了滚喉结。
“回,回大娘子,是右手。”
王熙凤挑挑眉,“哦?可我怎么看见郎君拿回来的单子,指印在左边?”她将竹片往桌案上一拍,“狗娘养的,还不快说!”
徐三的脸“唰”地红了,蔓延到脖颈上。
“小,小人记错了。”
“是左手,是左手,是小人记错了。”
王熙凤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众人。
“记错了?这么个事,要么压根不会注意。”
“既然注意了,怎么会记错!还是说,你们压根就没在场?”
“那些话,都是郎君教你们来糊弄我的!”
她的眼睛象是要冒出火来。
几人赶紧把头埋得更低。
“来四,你说潘娘子和西门庆从隔间出来,跟做贼似的。”
王熙凤突然点了名。
“他们是怎么出来的,谁在前,谁在后?”
来四抬起头,脸色惨白。
贾琏只教他说,这两人是一起出来的。
至于谁在前,谁在后,他哪知道啊。
谁又想得到,大娘子会这么审问。
他嘴唇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小人,没注意。”
王熙凤被气得怒不可遏。
“放屁!”
“你娘跟人偷吃,还会跟人同进同出,唯恐别人不知道不成?”
“你倒敢说,你亲眼看见了他们灰溜溜的出来!”
平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忙站出来。
“大娘子问的都是仔细处。你们当时若在场,怎会不知道?”
“若真不知道,倒说明你们不曾用心伺候郎君,更该打!”
“谁敢再扯谎,仔细你们的皮!”
“凤五,你说。”
几个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慌乱全写在脸上了。
凤五连连磕头。
“小人确实走在最后,也是小人告诉郎君,那阳谷县有人闹事。”
“那闹事的人叫武松,还把西门大官人打个半死。”
“大娘子不信时,可随便找人去问。”
王熙凤道:“谁问你这个?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跟郎君一起走?”
凤五道:“郎君让小的收拾东西,所以走晚了。”
王熙凤又道:“那我再问你,郎君带了几件换洗衣物?”
凤五浑身哆嗦起来,情知瞒不下去了,连连求饶。
“大娘子饶命!小的”
他刚说到这里,只听一声温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别为难他们,是我教他们这样说的。”
贾琏卸下斗篷,掀帘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