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皇城,都是皇家的么?”
“这是什么蠢话,天子坐拥神州四海,普天之下,有哪里不是皇家的?”斜口候命官不耐的反问。
持刀那个明白李砍问的当不是这个意思,轻声解释道:
“皇城主要是有官身的贵人们还有家眷、侍奴所居,至于天家,自然是临在玉宫,不然怎称得上是玉京城。”
李砍再没了话语,默默推着板车跟在后面,三人速度快了许多,半个多时辰后,遥望见数座黑影暗压的巨塔形建筑。
又行了半刻,只见潦阔的青石校场上,孤零零的立着座牌坊样的高耸大门。
说是大门,实则有户无门,周遭也无围墙,纯粹是个巨大黑石门框,前后四角飞檐兽头,衔着四盏白灯笼,门头刻三个血红字迹——候命司。
过了门坎,李砍走了几步忽然回首望去,左右门柱上还勾划凌厉的书有十六个大字。
人心难道,神通无情,候命缉魂,守夜安良。
“有点意思……”
一般不论衙门口或是书院酒肆,若有立字对联,都是写在门前与外人观看。
候命司的这两句话却刻在门后,单是这个细节,倒是让李砍对这个疑似“六扇门”或“锦衣卫”的衙门,多了几分别样观感。
就在这时,灯盏的光照进一高一矮两个影子,矮胖的那个肩扛条麻袋,呼哧呼哧喘着气,进门看到李砍,当即急了。
“入!我怎么就没想到推个车呢……”
另一个高瘦的白面男子微蹙眉头,如晌午三人在苟家义庄撞见时一样,认真盯了李砍数息,又望向他身前的两个与自己同样着锦袍的背影,额头彻底锁成了川字。
李砍轻轻颔首,继续随着二人朝西北方向的一座楼塔走去。
数十丈的木瓦石制高楼,就象整座皇城绵延不绝的巨墙以及城内各色华美建筑一样,超乎了李砍对古代建筑极限的固有认识。
楼塔底层足有刑部衙门的校场大,空空旷旷,并无摆置与差役,中间有根屋舍般粗的通梁黑柱,外盘一部悬梯。
三人顺着梯子上了三楼,只听走在前头的斜口候命官吼道:
“莫灌马尿了,收拾收拾开张!”
两个软软斜倚在窗栏边的男人各拎着一个青瓷酒壶,只是穿了素净的褂子,未着锦衣,毫不在意的彼此挤弄着眉眼。
其中一个抹了把短髯上的酒渍,晃悠悠的去了照壁后面。
这一层的陈设倒是有点象府衙断案大堂的样子,可除了两个吃酒的官差,依旧是空荡荡的。
“玉京人士,刑部红差李砍,当街腰斩杀人,有外城众多百姓及候命司行走,时泰、柯丑石亲眼所见…其人身负…”
上了楼,持刀候命官径直坐上堂前,捉笔便写,一边写一边朗声诵念,写到“其人身负”时顿下笔头,抬头看向李砍。
“小子,你是何艺业,命境几层?”
李砍猛地攥紧拳头,这个一路上颇为客气,言语还算公允有理的候命官,此刻语气做派陡然变化。
大堂背靠的照壁后,方才吃酒的那个短髯男人穿了件半身鱼鳞甲,倒持一柄双叉银勾,一条青钢索走出,将锁链哗啦啦的扔给同伴,两人堵在了下楼的梯口。
“问你话呢!快点说清楚还能省些功夫,我这几个兄弟是真不爱动手…”
候命官时泰催促道,给斜着口的柯丑石使了个眼神,后者倒是没了一开始的厌人姿态,更无言语,只是默默的取出鱼尾板斧,向李砍近了一步。
“糟了,这两个把我诓来不安好心,都是朝廷的正经官吏,图什么呢……杀良冒功?”
李砍心念电转,身子已经暗暗绷紧,眼角馀光瞥向窗栏,打定主意,不论事情因由到底如何,得先走脱此处。
正待爆起,楼梯口忽然传来粗厚的嚷骂声:
“哎哎,呸,让让,喝的什么烂酒…腥臊的…”
今日两次遇到的另一对候命官差,其中那个黑面矮胖的磕着瓜子拾级而上,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扒拉开两个站在楼梯口的候命官。
“大勺子,你跑来干什么,出去!”时泰起身喝道,两腮的肌肉跳了跳。
黑面胖子继续磕着瓜子,肥厚的嘴唇上还粘着两片皮壳,抿了抿,回头啐在堵梯子二人的脚下。
“先不论你是个八品行走,我是七品的头翁,就说你们几个以后还想不想来我这讨吃食?三倍都不予你信不信。”
时泰张了张口,没出声的坐下,黑面胖子继续阴阳怪气的絮叨着。
“……有事勺爷,无事大勺子,你家杨命枭多巧的一张嘴,半点没学得?你审你的案,我瞧我的热闹,来甚干系?”
李砍望向黑面候命官,对方全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并无丝毫眼神交汇,自顾自的寻张椅子歪着,又从怀里掏了把松子,继续嗑。
李砍沉吟二息,身子不再那样紧绷着随时爆起,反而淡定朗声道:
“阴门刽子手李砍,一命境,大离刑部世袭职吏,红差大刽子,今日所斩之人自称‘彩耍’谢甲,为酉月十六被我刑斩的死囚而来……”
李砍言语清淅畅达的高声说着,点明了自己的跟脚身份,也把事情的经过讲了清楚,候命官时泰同柯丑石二人面面相觑,只得静静听下去。
“…谢甲威胁日后去我家中继续寻仇,又不知使的什么术法,攀绳欲逃,情急之下,我只得一刀斩出,碰巧断了他的腰身。”
半晌,堂上只听见黑面候命官啧啧的嗑瓜子,再无别的声息。气氛沉凝许久,终于,时泰神色再度和煦的笑了笑,颇有些歉然:
“彩门位列候命府监察缉捕十祸之一,李刽子家承红差职责,所修阴门艺业也在府司册列之中,如此看来,不仅无过,反倒是大功!”
说完,走笔迅捷的在桌案上写下,似乎要为李砍请功的模样,可写着写着,时泰渐渐迟疑的顿笔,言辞诚恳道:
“对了,李刽子,今日见你街上激斗的场面,体魄膂力格外不凡,我对刽子手这门艺业虽不熟悉,但料想应当并无此等强身本领,本官说的可对?”
“自小吃的饱,有把子蛮力罢了。”
李砍平静应道,听到这,始终专心磕松子的黑面候命官停下动作,一双晶晶亮的豆眼饶有兴致的瞅过来。
“哦?果真如此?”
啪!
时泰突然甩落笔杆,堂下的柯丑石闻声爆起,箭步冲前持斧下劈,不知是有意无意,斧头落点象是瞄在李砍身后,反倒使拳头迎面砸落。
李砍本能的双臂架十字顶托,拳臂相交的瞬间,楼塔轰隆一声闷响,象是被夯地基的巨桩撞过,细密的土尘丝丝缕缕的落下,众人身子都是一颤。
“嚯,天资卓异啊,一个阴门刽子手挡的下再命武夫的力道,仅是有把子蛮力?如此年纪身负两条命境之道,不凡,不凡呐!但你可知道……”
时泰起身,一匹光扇自腰际闪过,刀锋斜指李砍。
“《大离律》太祖亲书第一条——武夫之道,无许修习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