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最近…您听我的,最近别再去那极乐寺,东西我先收着。”
大极乐光明本寺,市井老百姓口中惯叫“大光明寺”、“大本寺”、“极乐寺”,是玉京城,也是当今大离王朝疆土上最负盛名的本密佛寺。
比起另一支自前朝时,于神州本土衍生的佛门禅宗,本密教的香火旺盛了何止百倍。
李砍收起那串黄白珠子,一边帮忙收拾着桌案,心里暗自思忖。
他不仅为自己日后的安全考虑,也为这两个异世界的父母担心。
吃过李家的饭菜,一声声“爹,娘”叫出口,李砍蓦然的念家了。
可前世的父母在他少时便分开,母亲有了新的家庭后去往国外,父亲又因病死得早,只剩下几位叔伯亲戚。
执行死刑的工作多少有些招人忌讳,他又是个浪荡性子,死时都还没娶老婆。
独自一人的家,似乎又不值得留念……
“恩,李砍这话对,若不是前儿我不在家,定不能让你们去那地方求缘,你娘不懂江湖市井里的复杂门道,这些个比丘…”
正说着,也不知李头刀从哪摸出根小臂长的细杆烟斗,黄铜的锅子,嘴儿象是翠的,翘着脚磕了磕鞋底,神色冷冷:
“邪门儿!”
“当家的…砍儿‘病的’那样重,你一走就是一旬多,我也是没法子才带着他四处乱抱佛脚,你倒是讲,去找那腌臜东西干什么!别碰我……”
李砍望着粗豪凶恶的便宜爹忽然笑容讪讪的拽着夫人进了屋,接着就听见沉氏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过了半晌,声音渐渐弱下,只剩几句零星的数落和安慰。
李砍咧咧嘴,刚将注意力沉入脑海,打算再琢磨琢磨玉简中关于刽子手和武夫两种“命境”的内容,却听李头刀清着嗓门出了屋。
“咳,饭前你问我,让你练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说法……”
“是啊,爹,我身上这把子力气,不是一般人说练成就能练成的吧?”
吊诡的死囚,身为刽子手觉醒的所谓“命境”,以及远超普通人的体魄,李砍重生来到这个世界只一日间所见的种种神奇,也许马上就能迎来答案。
他下意识的站起身,眼中盖不住的好奇、渴望,令李头刀满意的揪了揪胡子,旋即眯上了眼。
“别总觉得那些读书士子如何风光体面,去,取刀——”
李头刀大咧咧的一手托腰,那条跛了的左腿支在劈柴用的木墩子上,手里的烟锅点点地指向墙根。
话还没落听,李砍回身跨步,虎跃似的从院中飞掠过三丈,冲进自己屋里。
闪身便抱着那柄快有一人长,刀面蒲扇宽的祖传行刑大刀,风风火火的交过来。
李头刀顿时觉得嘴里的烟抽着涩口,眼神幽幽的瞪了儿子一眼。
无言,身形摇摆着自去墙角,提溜起那柄锈污污的柴刀回来。
“看着。”
欻!
老红差挥刀的一瞬不象是人在用刀,而是一头吊睛猛虎喷着喉头腥喇喇的热气儿,亮出一口獠牙。
鼻息间仿佛又闻到昨日砍头后的浓重血气,黄锈斑斑的钝口柴刀斩出一扇浊练,视觉停留不住的残影如孔雀开屏似的挂成大片。
好象在李头刀抖肩挥刀的刹那,连手臂带着柴刀都齐齐消失不见,只剩下面前一圈弧光。
光扇擦过,老刽子脚前那方过膝高,三尺宽的硬木墩,无声的分成两半。
“刽子手的刀,头上悬;仵作的眼睛看得见;扎纸匠的手艺活又现呐,缝尸人的针线走皮面!”
四下升起淡淡的寒凉白雾,点点火星从烟锅子里跳出,嗞嗞敲着结了霜的刀面。
白气萦绕着李头刀喉头粗哑的小调,身前被斩开木桩的切面齐整,同柴刀一样,诡异的挂了层薄霜。
老刽子叼着的烟锅,再不剩半点温度。
李砍没来由的立起一身鸡皮疙瘩,更觉得靠近自己这红差老爹的左侧膀子,冷嗖嗖的。
“刑部上下的职散胥吏…各班衙役、几位堂官,都称老子‘断头李’,为甚?就是因为这一手断头刀!”
叭,叭…
李头刀干嘬了两口烟锅子,无奈塞回腰间。
这一刀斩下,平日里炸歪歪的乱须似乎都萎顿的垂下,气力显然的难以为继,又缓了半晌才接着道:
“咳咳…你记着,甭管是弹琴写画,还是打铁卖艺吹糖唱戏,这一路行当、一门手艺只要练到极顶,就有机会真正的超凡脱俗!”
“所谓……入了命境?”
“恩?”
李头刀眼珠圆圆,冲斜上方诧异道:“你小子哪儿听来的?刑部差房里应该没几个懂这些。”
李砍回过神,只得笑了笑谎称以前在某本书上看到过这个词,趁热打铁的继续追问:
“那您让我打小就天天练的,又算是哪个行当的本事?这命境的高低该怎么算?最高,能练到什么地步?”
他故作不知自己已半只脚入了武夫之道,连珠炮似的向李头刀抛着问题。
“那是正宗的武夫一命‘养精’境练法,要真是单用一条腿就能换来这法子,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废掉自个儿,武夫的命境可不是咱阴门小业能比的。”
“砍儿啊…你以为爹年轻的时候,就没想过换种活法?”
李头刀下意识的捏着残废的左膝,将熄了火的烟锅子插回裤带。
“咱们刽子手,一命就叫‘断头刀’,所谓‘一口老酒喷刀头,白练挂过断无首’,二命境已然是峰境,到头了!唤作‘恶魄’,你老子我就是,能——”
“当家的!好端端的劈柴墩子,怎得惹着你了!”
沉氏出了堂屋,眼框还浅淡的红,就见那方用了几十年的老木头劈柴墩子齐整整的分成两半,旁边还杵着提溜着一柄破柴刀、正吹牛皮的丈夫。
李砍忍俊不禁,拳头压着嘴巴笑吟吟的看二老拌嘴。
顾忌为父威严的李头刀又闷头将妻子拽入堂屋挨训,李砍俯身想将被斩断的木墩挪到角落,刚蹲下,身子却突然僵住。
两方木墩间,大块青石板条夯成的地砖被斩开一手深的口子,底层泛着潮腥味的黄土清淅可见。
指尖靠近,仍有冰刺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