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进宫(1 / 1)

雨势愈发狂暴,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朱翊镠足下稳步如桩,任凭泥水溅湿袍角,贺平安手中那柄油纸伞递到跟前,他微微偏身,未及伞面半分,脚步竟无半分滞涩。

这段路本就不长,可待他踏入张府内院时,一红色锦袍已淋得透湿,发梢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砖上,与周遭的雨声混作一处。

院中天井早搭了座硕大的天棚,青竹为骨,油布为顶,堪堪遮得住这漫天风雨。

棚下缕缕青烟自铜盆中袅袅升起,混着漫天飞舞的黄纸钱。耳旁更有悲泣之声不绝,男男女女的呜咽压得极低,却如针般刺入耳膜,缠得人心头发紧。

天棚下立着的人,个个衣着考究,非官即贵。京中那些熟悉的面孔,或蟒袍玉带,或绸缎缠身,见朱翊镠进来,纷纷拱手躬身,口称“潞王殿下”,语气中却带着几分难掩的拘谨,转瞬便让出一条丈许宽的通路。有那心思活络的,见他浑身湿透,想上前递块干帕子问声安,可瞥见朱翊镠身后千户们冷厉的眼神,脚步刚动,又硬生生缩了回去。

朱翊镠对此视若无睹,只沉着脸,大步朝大堂走去。目光扫过棚下众人,他心中便是一沉。优品晓税惘 耕新罪哙

满场官员,竟大多是青袍在身,虽也是朝廷大员,却不过是侍郎、郎中一流;那象征部堂高官、内阁学士的红袍,放眼望去,竟寥寥无几。更别说张四维、申时行那些内阁同僚,连个影子都寻不见。

朱翊镠眉头拧成一团,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他如何不明白?皇兄这是按捺不住了!张居正刚去,这满朝风雨,分明是一场倒张的风暴,要不了多久,便要席捲整个朝堂了!

大堂之内,烛火摇曳,映得那口乌木棺椁愈发沉郁。张家人环跪棺周,麻衣如雪,见朱翊镠踏入,个个膝行半步,含泪叩首,呜咽声压得极低。

朱翊镠立在棺前,目光先落在棺后那方灵位上——紫檀木为底,鎏金大字一笔一划刻得端端正正。

故显考特进光禄大夫、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上柱国、文忠公张府君讳居正。

文臣最高的哀荣,莫过于此。可朱翊镠只觉心口发堵——他分明知晓,这份荣光背后,藏着何等汹湧的暗流,不消多久,便要将这灵位上的金字都蚀得褪了色。

“皇兄啊”

朱翊镠暗自摇头,一声轻叹咽在喉间,目光扫过满室悲戚,他忽然上前两步,伸手将跪在最前的张敬修扶了起来,抬手轻拍他的臂膀:“不必多礼。江陵公是孤与皇兄的授业恩师,论情分,原是一家人。今日本王来,不过是尽份家人心,想再送江陵公一程可惜,终究是”

话未说完,两行清泪已顺着脸颊滑落。

张敬修本就哭得身子发颤,被他这般一劝,泪水更是汹湧。他垂着头,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先父先父生前,常跟臣提及殿下说殿下仁厚”

朱翊镠向身后的贺平安递去一个眼色。

贺平安何等乖觉,当即会意,悄然移步,将潞王与张敬修二人同其余奔丧者隔出一段距离。

“陛下不日便会遣官护灵,送江陵公归葬江陵。”朱翊镠侧脸对着张敬修,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院中众人,缓缓开口,“届时你须多留点心。若来的是四品文官,倒也无妨;可若来的是司礼监太监,或是锦衣卫堂上官,你全家便得即刻动身,连夜离京,迟则生变。”

“殿下,这”张敬修闻言,身子一震,脸上满是茫然,他尚不知父亲身后竟埋下这许多祸根。

“且听我把话说完!”朱翊镠声线微提,打断了他,转头凝视着这位江陵公长子,“一旦是后一种情形,你们断不可留在京城半步!”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温润玉牌,递了过去:“拿着此物。日后若有锦衣卫寻来,你亮出牌子,他们自会识得,断不会过分刁难。”

“殿下!莫非”张敬修接过玉牌,手指微微发颤,此刻哪里还不明白,自家已是大难临头。

朱翊镠眼神一凝,低喝一声:“休要多言!此事烂在肚里,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朱翊镠来得迅疾,去得也干脆。刚踏出张府大门,早有小厮牵着一匹骏马候在阶下,见他出来,忙躬身将缰绳递上。

此时檐外雨声已歇了大半,淅淅沥沥只剩些余响。这北方的雨本就如此性子,来得急如奔雷,去得也快似流星,从无江南烟雨那般缠绵拖沓。

“四爷,可是回王府?”

贺平安在马背上一夹马腹,胯下坐骑打了个响鼻,快步追上前方的朱翊镠,扬声问道。

见朱翊镠目光沉沉,似在出神,并无回应,贺平安略一迟疑,又轻踢马肚,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再问:“殿下——”

“嗯?”

这两声轻唤终是打断了朱翊镠的思绪。他眼中的茫然褪去,恢复了清明,抬手将头上斗笠微微一抬,目光望向远方天际,似在思索着什么。

“天色已暗,殿下该回府了!”

“不,孤要进宫!”

“可”贺平安面露难色,迟疑着劝道,“爷,不如先回府换身干爽衣物?小心染上风寒!”

“不必,这般正好!”朱翊镠语气不容置喙,抬手一扬马鞭,“走,进宫!驾!”

马鞭脆响间,他胯下骏马长嘶一声,率先奔了出去。身后众人不敢耽搁,催马紧随其后,一行人马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

朱翊镠是万历帝同母弟,在皇城本就体面非凡,入宫时无需任何凭信,只凭那张与皇帝相似的脸,守门卫士见了便躬身放行,半句话也不敢多问。

身后护卫亦非寻常之辈,见卫士目光扫来,当即亮出腰间锦衣卫千户腰牌—是实打实的通行信物。卫士验过牌子,又瞥了眼朱翊镠背影,立刻侧身让开道路。

刚入皇城腹地,暮色已浓,宫道宫灯次第亮起。朱翊镠目光扫过,忽见弹子房石阶旁,候着四五个穿青布圆领袍的长随,腰间系着明黄汗巾,显是太后或皇帝近侍,还不时踮脚望向宫门,分明在等什么人。

他脚步微顿,眉头轻扬,心中暗道:宫里这是有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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