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的厚度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只留下沉闷的嗡鸣和几个模糊的字眼。林深屏住呼吸，耳廓紧贴冰冷的金属门面，试图从那断续的低语中捕捉更多信息。
“共鸣强度必须控制在阈值以下，风险模型更新了。”是博士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急促。
另一个声音回应，听不真切，可能是通讯器那边的人。
然后是博士：“归巢不是首选，但如果印记响应超出预期，会确保容器完整性优先。”
容器，这个词像一根冰刺，扎进林深心里。即使在相对温和的“渡鸦”这里，沈瑶也依然被看作一个容器。优先保证完整性，听起来更像是在保护一件珍贵仪器，而不是一个人。
他悄悄退回到行军床边，躺下，闭上眼睛，但睡意全无。脑海里反复咀嚼着“归巢预案”四个字。听起来像是某种应急方案，与沈瑶的完整性有关。是转移？是更深度的控制？还是更糟的处理方式？
信任如履薄冰。
第二天在压抑的平静中度过。寒鸦为林深做了第二次更精细的脑波和生理基线采集，期间几乎一言不发，只是专注于设备和数据。博士大部分时间待在内室，偶尔出来查看进展，询问林深回忆记录的细节，对一些模糊的感知描述表现出浓厚兴趣，并用专业术语与林深讨论其可能的物理对应关系。
林深配合着，但内心警惕不减。他尽可能客观描述，但对于一些最私密、最难以言喻的感受，比如在源眼光池中被浩瀚力量冲刷时的某种被注视感，或是沈瑶玉坠发光时他心头掠过的奇异共鸣，他选择了保留。这是他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点秘密筹码。
傍晚时分，博士召集了一次简短的会议。就在安全屋的主屏幕前，只有博士、林深和寒鸦三人。
“各项准备基本就绪。”博士调出一系列图表和数据流，“沈瑶小姐过去二十四小时状态稳定，我们施加的温和场干预效果持续。她体内的印记活性保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基线水平，没有出现异常尖峰。这是启动低强度共鸣尝试的最佳窗口。”
他指向一个复杂的波形图：“这是根据你提供的感知数据和我们已有模型，优化后的初始共鸣频率和调制模式。强度设定在理论安全阈值的百分之十五，持续时间不超过三分钟。整个过程，你和沈瑶小姐的生理数据将被实时监控，任何一项关键指标偏离预设范围超过百分之五，系统会自动切断连接并注入一级缓冲剂。”
“如果自动系统失效呢？”林深问。
“寒鸦会手动接管。”博士看了一眼始终沉默的年轻人，“他有权限在零点五秒内实施强制中止。同时我们已经准备好医疗小组，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计划看起来很周全。但林深心中的不安并未消散。“共鸣过程中，我会有什么感觉？沈瑶呢？”
“理论上，你应该只会感受到极其轻微的放松或恍惚感，类似于深度冥想初期的状态。”博士解释道，“至于沈瑶小姐，由于她处于药物辅助的镇静中，且印记活性被抑制，她很可能不会有明显的主观感受。我们主要是希望通过这种极微弱的连接，捕捉到她潜意识深处与印记相关的、非理性的信息涟漪，并与你的感知数据进行交叉比对。”
听起来像是一次纯粹的数据采集实验。但林深知道，涉及到时序这种难以理解的存在，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什么时候开始？”
“明早九点。”博士看了眼时间，“你需要充足的休息。寒鸦，带林深同志去做最后的放松准备，服用辅助剂。”
所谓的放松准备，包括一间特意布置的、光线柔和、播放着舒缓自然音效的小隔间，以及一杯味道清淡、略带草药味的营养剂。寒鸦解释说，这有助于稳定神经和生理节律，提高共鸣尝试的稳定性和数据质量。
林深喝下那杯液体，味道并不令人反感。他按照指示在小隔间的躺椅上放松身体，深呼吸。药剂似乎起了作用，身体的疲惫感和紧张感逐渐褪去，头脑却异常清醒。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细微搏动。
不知过了多久，寒鸦进来叫他。时间已是凌晨四点。
“状态如何？”寒鸦难得主动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还好。”林深坐起身，感觉精神饱满，感官似乎比平时更加敏锐。
“跟我来。”
他们回到主控室。博士已经在那里，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几块屏幕上滚动的数据。看到林深，他点点头：“基准状态良好。共鸣室已经准备好。”
所谓的共鸣室，其实是安全屋角落一个用特殊材料隔出来的狭小空间，里面只有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躺椅，一个看起来像加大版vr头盔但连接着更多线缆的设备，以及几个贴片式传感器。房间内壁覆盖着哑光的黑色吸波材料，给人一种静谧乃至压抑的感觉。
“躺下，放松。”寒鸦指导林深固定好传感器贴片，分别贴在太阳穴、胸口和手腕内侧。然后将那个头盔似的装置小心地戴在他头上，调整松紧。装置内侧有柔软的衬垫和几个微小的触点，贴合着头皮特定位置，感觉冰凉。
“开始时，你可能会看到一些闪烁的光点或模糊的图像，这是正常现象，无需紧张，保持平静呼吸即可。”博士的声音通过头盔内置的微型扬声器传来，清晰而镇定，“如果感到任何强烈不适，无论是头痛、心悸还是幻觉，立刻大声说出中止。”
林深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头盔遮住了他大部分视线，只能看到前方一小块黑暗。
“启动倒数。十，九”
博士的计数声平稳传来。林深闭上眼，努力放空思绪。
“三，二，一。连接建立。”
最初几秒，没有任何感觉。然后，林深感到太阳穴和头皮触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酥麻感，像微风拂过汗毛。紧接着，眼前的黑暗中开始浮现出极其淡薄的、游移不定的彩色光晕，如同滴入水中的油彩，缓慢变幻，没有具体形状。
他按照指示，保持均匀的呼吸，观察着这些光晕。它们似乎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韵律在流转，时而汇聚，时而散开。渐渐地，在这些光晕的背景下，一些更加模糊、断断续续的“碎片”开始闪现。
不是清晰的画面，更像是某种感觉的投射：冰冷的束缚感、遥远而规律的滴滴声、还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这是沈瑶在疗养院病房的感受？
碎片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浸没在温水中的疲惫和茫然。这是沈瑶的意识状态？
林深试图让自己的意识更平静地去感受，而不是思考。慢慢地，那些彩色光晕的流转似乎与他呼吸的节奏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同步。与此同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悄然而至，不是来自头盔的刺激，而是源于他自身记忆深处的某种被唤醒。
他仿佛又站在了归墟那扇巨门前，感受到那股浩瀚古老的威压；又仿佛触及了源眼光池中流转的璀璨能量，只不过这一次，那感觉被稀释了千万倍，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冰凉的存在感。而他胸口的贴身口袋，那枚沈瑶的手表和暗红碎屑存放的位置，似乎传来一丝难以察觉的温热。
头盔提供的酥麻感、眼前流转的光晕、记忆中被唤醒的冰凉存在感、胸口的温热，几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却没有融合，反而形成一种奇异的、疏离的并行状态。林深觉得自己像一个隔着厚厚玻璃的旁观者，观察着两端模糊的景象，无法真正触及。
就在他逐渐适应这种状态时，眼前流转的彩色光晕毫无征兆地剧烈动荡起来。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光晕疯狂旋转、拉扯、混合，颜色变得浑浊刺目。同时，那种被唤醒的冰凉存在感骤然增强，如同冰锥刺入脑海，胸口的温热也瞬间变得灼烫。
“呃！”林深闷哼一声，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和心悸。
“数据异常，印记活性飙升，超出阈值百分之四十。”博士急促的声音从扬声器传来，背景是警报的尖鸣。
“林深，报告感受！”是寒鸦的声音，很近，似乎就在共鸣室外。
林深想喊中止，但剧烈的头痛让他一时失声。眼前的混乱光晕中，猛然撞入一个清晰的、但却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碎片，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真切的画面：一只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正将一支装有浑浊暗绿色液体的注射器，缓缓推入一条连接着苍白手臂的输液管末端。那手臂的细节模糊，但林深有种强烈的直觉，那是沈瑶。
张明远的催化剂，他得手了？还是即将得手？
“中止！”林深用尽力气嘶吼出声。
几乎同时，头盔的所有刺激瞬间消失，眼前陷入纯粹的黑暗。头上的装置被迅速取下，清凉的空气涌来。寒鸦有力的手臂将他从躺椅上扶起。
林深剧烈喘息，头痛仍未缓解，心脏狂跳。他睁开眼睛，看到博士正一脸严峻地盯着主屏幕，上面几条原本平稳的波形曲线此刻变得尖锐而混乱，其中一条代表沈瑶脑波某个特定频段的曲线，正呈现出危险的高幅振荡。
“沈瑶那边怎么样？”林深急问，嗓音嘶哑。
“生理指标出现剧烈波动。”博士语速飞快，“血压骤升，心率失常，脑电图中出现癫痫样放电。一级缓冲剂已注入，效果不明显，启动二级预案。”
他对着通讯器吼道：“医疗组，准备介入，强制镇静，物理降温。”
安全屋内气氛瞬间绷紧。寒鸦将林深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递过一杯水，自己则迅速站到博士身边，协助监控数据。
林深握着水杯，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看到的那个画面是真的吗？是刚刚发生的，还是即将发生的？是共鸣连接偶然捕捉到的实时信息，还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共鸣连接持续了多久？”他问。
“一分四十七秒。”寒鸦看了一眼计时器，“在第103秒出现数据异常。”
不到两分钟。造成的后果却如此严重。
几分钟后，屏幕上沈瑶的生理数据在多种药物的作用下，开始缓慢回落，但依然极不稳定。那条高幅振荡的脑波曲线虽然幅度降低，但频率依然杂乱。
“暂时稳住了。”博士长长舒了口气，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转向林深，眼神复杂：“你刚才看到了什么？或者说感受到了什么？在数据异常前。”
林深犹豫了一下，决定说出那个注射器的画面。“我看到有人，可能正在给沈瑶注射不该用的东西。暗绿色的液体。”
博士和寒鸦对视一眼，神情更加凝重。
“我们安排在疗养院的内线没有报告异常给药。”博士沉吟，“但如果是极其隐蔽的手段，或者内线已被察觉。”他立刻操作电脑，“寒鸦，调取过去一小时沈瑶病房及周边所有监控的异常分析报告，重点查找药物交接和操作的微小异常。”
“是。”
林深看着他们忙碌，心中的疑虑如杂草般疯长。这次共鸣尝试，非但没有获得预期的温和数据，反而可能刺激了沈瑶体内的印记，甚至可能暴露了渡鸦的介入。而他看到的那个画面，如果是真的，意味着沈瑶面临的威胁比想象中更近、更直接。
“这次尝试算失败了吗？”他问。
博士转过身，擦了擦眼镜：“从获取可控数据的角度看，是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获得了意想不到的、也可能是至关重要的信息。”他指着那条依然不稳定的脑波曲线，“沈瑶小姐体内的时序印记，对外界特定频率的共鸣刺激，反应远比模型预测的要敏感和激烈得多。这表明印记的活性或敏感性被低估了。同时，你感知到的注射画面，如果是真实的信息泄露，说明疗养院内部的安保并非铁板一块，有我们不知道的漏洞或叛徒。”
他顿了顿，看着林深：“更重要的是，在数据异常爆发的瞬间，我们监测到你的脑波中出现了一段极其短暂但特征明确的、与已知时序残留能量高度相似的谐波信号。这证实了你确实具备某种特殊的媒介或钥匙属性。只是，我们还没找到安全使用它的方法。”
“那接下来怎么办？继续尝试？”
博士摇头：“短期内不能再进行任何强度的共鸣尝试。沈瑶小姐需要时间恢复稳定，我们也需要重新评估风险模型，分析这次获取的所有异常数据。”他看了一眼时间，“你需要休息。这次尝试对你的精神消耗也不小。”
林深确实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袭来，不仅是身体，更是精神上的。那种隔着玻璃旁观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尤其令人沮丧。
寒鸦带他回到休息区。林深躺下行军床，却怎么也睡不着。那个注射器的画面反复在脑海中闪现。张明远猖獗的笑容，园丁实验室冰冷的器械，渡鸦周密计划下的意外，沈瑶就像一个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被无数双手拉扯着，随时可能倾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朦胧之际，安全屋的主入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不同于往常的电子提示音，紧接着是门锁开启的机械滑动声。
不是博士或寒鸦通常进出的内室门，而是通往外界的那道厚重安全门。
这么晚了，谁会来？
林深悄然起身，贴近休息区的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安全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色风衣、身形高挑瘦削、脸上戴着口罩和墨镜的身影闪了进来。寒鸦似乎早已等候，立刻上前，两人快速低语了几句。
来人摘下墨镜和口罩，露出一张林深从未见过、但莫名觉得有些眼熟的女人的脸。约莫三十五六岁，容貌秀丽却带着一股干练和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倏地转向林深所在的休息区方向。
林深立刻缩回门后，心脏狂跳。
这个女人是谁？她身上有种让他不安的气息。
他听到寒鸦低声对那个女人说了句什么，其中似乎包含了归巢两个字。
女人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休息区方向，随即跟着寒鸦，快步走向了博士所在的内室。安全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锁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林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刚刚平复一些的心绪再次翻涌。
渡鸦远比他看到的更复杂。“归巢预案”似乎也与这个深夜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有关。
而他和沈瑶，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内室的门缝下，透出短暂的光亮和压低的交谈声，随即重归寂静。
黑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