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无忧谷的路，似乎比来时快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归心似箭，或许是因为少了追兵与埋伏，亦或许是因为同行的伙伴已从“需要警惕的麻烦精”变成了“勉强可以忍受的噪音源”。
陆云霁依旧话少，但眉宇间那惯常的清冷，似乎被归家的暖意融化了些许。
他依旧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牵着灰影走在官道上，听着唐小柒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讲述她对无忧谷的想象（大部分基于陆云霁偶尔透露的零星信息和她的无限脑补），竟也不觉得十分难熬。
唐小柒则彻底进入了“返乡”的兴奋状态。
她开始规划如何向阮喃喃展示她带回来的潭州特产（主要是各种点心），如何向苏南雪请教那些在书院药庐记下的药材知识，甚至开始担心灰影能不能适应无忧谷的生活，圆宝会不会跟谷里其他的小动物打架……
“陆师兄，你说四师姐要是知道我这一路惹了这么多麻烦，会不会嫌我？”她偶尔也会露出一丝忐忑。
陆云霁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四师姐，性子好。”言下之意，不会跟她计较。
唐小柒顿时又眉开眼笑。
有了灰影这个任劳任怨的“驮兽”，行程轻松不少。
他们避开了来时的险地，选择了一条相对平缓但稍远的路线，虽然多花了几天时间，但一路平安无事，连个剪径的毛贼都没遇到，让摩拳擦掌准备“行侠仗义”的唐小柒颇有些失望。
十数日后，熟悉的群山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又行了一日，穿过那片外人难寻其径的竹林迷阵，眼前豁然开朗——溪流潺潺，竹屋错落，药圃飘香，正是忘忧谷。
时值午后，谷中一片静谧。
只有溪水声、鸟鸣声，还有……隐约的、属于阮喃喃那特有的大呼小叫。
“哎呀！我的绣花样子被风吹跑了！”
“大师兄怎么还不回来呀……”
声音由远及近，只见一个穿着浅绿色裙衫、如同初春柳芽般灵动的身影，正手忙脚乱地追着一张飘飞的绣样，朝着谷口方向跑来，不是阮喃喃又是谁？
她跑得急，差点一头撞上刚牵着灰影走出竹林的陆云霁。
“哎呀！”阮喃喃惊呼一声，慌忙停住脚步，抬起头，当看清眼前的人时，那双总是带着点怯生生和灵动的大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随即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师兄？！小柒姐姐？！你们回来啦！！！”
她猛地跳了起来，声音尖得几乎要穿透云霄，也彻底打破了山谷的宁静。
她像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先是一把抱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唐小柒，然后又想扑向陆云霁。
但在距离他还有两步远时，硬生生刹住了车，只是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星星，激动得语无伦次：
“师兄！你们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们！四师姐前日才从镜湖医庄回来！她带了好多新药材！圆宝又胖了！灰影……咦？这是灰影吗？好神气的驴子！”
连珠炮似的话语，配上那红扑扑的小脸和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让陆云霁那因为突然被“高音量”迎接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不由得松开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却不由得柔和了些许。
看到小师妹这般模样，一路奔波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许多。
唐小柒则已经和阮喃喃抱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互相交换着分别后的见闻。
这边的动静显然惊动了谷中其他人。
竹屋的门被推开，一身素雅裙衫、气质温婉如水的苏南雪款步走了出来。
她手中还拿着一个捣药的石杵，看到谷口的陆云霁和唐小柒，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温柔而惊喜的笑容。
“小五，唐姑娘，你们回来了。”她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新叶，带着能抚平一切躁动的安宁力量，“一路辛苦了。”
“四师姐！”陆云霁和唐小柒同时开口。
陆云霁是微微颔首致意，唐小柒则是欢快地跑了过去。
苏南雪微笑着摸了摸唐小柒的头，又看向陆云霁，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小五气息愈发沉凝，此行看来收获不小。”
她不愧是医术大家，一眼便看出了陆云霁境界的精进。
“尚可。”陆云霁低声道，面对这位温柔似水的四师姐，他比面对三师姐时要放松得多。
很快，小小的谷口就变得热闹起来。阮喃喃绕着灰影好奇地打量，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唐小柒则迫不及待地开始从灰影背上的行囊里往外掏“战利品”——给阮喃喃的点心和泥人，给苏南雪的潭州特色药材和一本药膳谱。
陆云霁则默默地将灰影牵到溪边饮水，又将那个轻飘飘的包袱拿回自己的竹屋。
推开久违的房门，熟悉的、带着竹香和淡淡尘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依旧，整洁如他离开之时，显然是有人时常打扫。
一种彻底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放松感，终于席卷了他。
他站在屋子中央，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回家了。
真正的自在，莫过于此。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傍晚时分，当苏南雪准备了一桌虽不丰盛却充满家常温暖的接风宴时（食材多是谷中自产和唐小柒带回来的干货），外出“巡山”兼觅食的圆宝也回来了。
它似乎嗅到了陌生和熟悉的气息混合的味道，疑惑地凑到灰影身边，用它那黑溜溜的鼻子使劲嗅着。
灰影被这黑白相间、圆滚滚的“庞然大物”吓得一个激灵，扬起蹄子，不安地“嗯啊”起来。
圆宝则被灰影的动静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发出“嘤？”的疑惑声音。
两个不同物种的“圆宝”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有些滑稽。
阮喃喃和唐小柒在一旁看得直乐。苏南雪则温柔地安抚着受惊的灰影，又拿出新鲜的竹笋和苹果，试图缓和两位“谷中新闻事”的关系。
陆云霁坐在桌边，看着这鸡飞狗跳（主要是灰影在跳）又充满生气的一幕，忽然觉得，比起潭州书院的庄严肃穆和勾心斗角，还是无忧谷这种带着点混乱的真实，更让他感到……安心？
甚至，有点想笑。
当然，他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晚膳在热闹（主要是阮喃喃和唐小柒在说话）的气氛中结束。
苏南雪细心地将陆云霁带回的那套《南华真经》注疏和顾青衫等人送的礼物收好，又询问了他们一路上的详情，尤其是陆云霁的修为进展和可有暗伤。
唐小柒则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路上的见闻，尤其是陆云霁如何大展神威击退强敌的部分，被她描述得如同话本演义，听得阮喃喃惊呼连连，看向陆云霁的眼神充满了无比的崇拜。
陆云霁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吃饭，偶尔在苏南雪问及关键处时，才简洁地补充一两句。
这种被家人环绕、无需刻意应对的感觉，让他无比舒适。
饭后，阮喃喃缠着唐小柒去看那些潭州带回来的小玩意儿，苏南雪则去药圃照料她新带回来的几株珍稀药材。
陆云霁终于得到了彻底的清净。
他回到自己的竹屋，点亮油灯，坐在书桌前。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唧唧的虫鸣，屋内是温暖的灯光和熟悉的书香。
他拿出那本在潭州未曾看完的阵法古籍，翻到之前中断的那一页。
然而，目光落在那些复杂的阵图上，思绪却有些飘忽。
眼前仿佛闪过明伦堂内的剑气纵横，闪过山长楚观澜那温和却深邃的目光，闪过顾青衫沉稳的面容，闪过沈文轩感激的眼神，也闪过……
唐小柒那咋咋呼呼、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的身影，以及她昨晚那番让他无比窘迫却又无法真正生气的“告白”。
他的“自在”真意，在这绝对的宁静中缓缓流淌，如同溪水般清澈，却又似乎比离开前，承载了更多的东西。
那些经历，那些人，那些情绪，并未成为负担，反而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最终都化为了水面下更丰富的底蕴。
他不再是那个仅仅满足于谷中一方天地的陆云霁了。
他的世界，因为这段旅程，悄无声息地扩大了许多。
当然，扩大归扩大，他最喜欢的，依然还是此刻这份无人打扰的宁静。
只是，不知道这份宁静，能维持多久？
他看了一眼窗外唐小柒和阮喃喃房间的方向，那里还隐隐传来少女们压低的笑语声。
大概……不会太久吧。
陆云霁轻轻摇了摇头，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抛开，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古籍上。
无论如何，他回来了。这就够了。
至于明天，乃至以后的日子，就顺其自然吧。
他的“自在”，本就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