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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山寒骨痛(三)(1 / 1)

茅屋清寒,一床一桌一灶,却纤尘不染。唯一的暖意来自泥炉上煨着的小陶罐,正“咕嘟咕嘟”地吐着带药香的白色雾气。雾气缭绕中,可见向阳的木格窗台上,整齐晾晒着形态各异的根茎与草叶,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映出暖黄、暗红或深浅不一的青褐色。墙上挂一幅帛制的人体经络图,线条古拙,墨迹已被岁月浸得浅淡。墙角有一半人高的暗褐色陶瓮,以红布封口,隐隐散发出一缕醇厚复杂的药酒气息。陈济仁示意天赐躺上那张铺着干净粗布的硬板床。

他解开层层裹缠的绷带,露出那截石膏。然后伸出三根手指,隔着坚硬的外壳,从大腿根开始,沿着经络走向,一寸寸向下按压、揉捏、感知。他的手指稳定,仿佛自带一种沉静的穿透力,引导着天赐自身的感知去触碰伤处的真实。所过之处,天赐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胀痛,丝丝缕缕透进骨头缝里,比单纯的剧痛更磨人意志。他的额上很快沁出冷汗。

按到膝盖上方一处,天赐身体猛地一弹,牙关“咯”地一响,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直刺骨髓!

陈济仁的手指在那处停住,指腹微微加力,细细捻动片刻,眼中若有所思。然后又缓缓下移至膝盖骨周围、小腿胫侧,同样仔细地探查。整个过程沉默而专注,只有天赐压抑的呼吸声和炉火的微响。

检查完毕,陈济仁走到药柜前,拉开几个抽屉,取出几样药材,又舀出些黑褐粘稠的药膏。他走到泥炉边,将几片形似鸡血、纹理分明的藤茎和几粒皱缩的红色果实丢进陶罐,用一根磨得温润的枣木勺缓缓搅动。不多时,一股更加浓郁苦涩、却又隐隐透着草木顽强生机的药香弥漫开来。

“骨未碎,筋未断,”陈济仁走回床边,声音平静无波,“是积劳成疾,筋骨磨损,气血滞涩于膝阳关、足三里诸穴。尤以肝经所过之处,淤结最甚。”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天赐因疼痛和紧张而紧绷的脖颈与拳头上,“肝主筋,怒伤肝。你这伤,外是劳损,内是郁愤煎熬,心火下灼,熬干了肝血,筋失所养,岂能不强硬易折?过刚易折,过求则伤。这腿,是代你的心,受了刑。”

说话间,药膏已温。他用木片挑起乌黑黏稠的一团,敷在天赐膝盖上方那剧痛难忍的穴位附近。药膏甫一触皮,一股极其霸道的滚烫感如同活物般,瞬间化成千百根烧红的细针,朝着骨缝最深处钻凿进去!天赐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被苍振业慌忙按住。他喉咙里爆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呃!”额角、脖颈、手背上的青筋如蚯蚓般根根暴突,汗水如浆般涌出,瞬间浸透了衣衫。

他全身的肌肉绷紧、颤斗,如同一张被巨力拉扯到极致的弓弦,每一根纤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他的牙关死死咬合,下颌绷出刀削般的锐利线条,硬生生将那冲到喉头的惨嚎压碎、闷死在胸腔里。只有滚烫急促的气流,从剧烈翕张的鼻翼间嘶鸣着冲出。

陈济仁敷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行医数十载,深山老林,达官显贵,见过不知多少忍痛的硬汉。但像眼前这半大少年,在如此酷烈药力引发的、近乎刮骨洗髓的痛楚下,竟能凭借一股狠绝的意志,将野兽般的嘶吼全部吞咽。这份超乎年龄的忍耐,并非麻木,亦非蛮勇。他能将滔天的痛苦锁于方寸之内,而非任其化为伤人或自毁的戾气,这份‘收束’与‘内观’的本能,恰是修行最难能可贵的根骨。陈济仁抬起眼皮,目光如古井微澜,深深掠过苍天赐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面容。

敷好药,缠上干净布带。陈济仁并未多言,只让天赐静卧。此后三日,天赐便留在这草庐。陈济仁每日按时换药,手法精准利落,话却极少。他更多时候,是坐在窗边的旧竹椅上,或翻阅一卷边角起毛的医书,或整理晾晒的药材,仿佛屋内并无旁人。但他的眼角馀光,却似有若无地笼罩着床上的少年。

他看见,在剧痛如潮水般退去的短暂间隙,天赐并不昏睡或呻吟,而是静静望着屋顶纵横的椽木,眼神空茫却并非涣散,象是在凝视某种无形之物。偶尔,那目光会倏然凝聚,落在墙上经络图的某处穴道上,久久不动,指尖在身侧无意识地虚划,仿佛在摹写那曲折的线条;或是看到他抓取某味药材后,虽不明所以,眼神却会下意识地追向窗台上晾晒的同种草药,有一种试图连缀的懵懂专注。

他看见,苍振业笨拙地安慰时,天赐会专注地听,即使疼痛让额头覆满冷汗,仍试图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爹,我没事”几个字,声音嘶哑却努力平稳。苏玉梅背过身去擦泪,天赐的手指会悄然攥紧身下粗布,目光追随着母亲微颤的背影,眼神中有着一种深切的、与其年龄不符的忧戚与歉咎。

最令陈济仁目光停留的是:一次换药后,天赐因虚脱而短暂昏沉。醒来后,他竟趁着屋内无人,艰难地支起上半身,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如戟,对着虚空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重复着“点”、“戳”、“抹”三个手势,指尖虽无力道,轨迹却隐隐带着某种沉思般的韵律。片刻后,力竭停下,他又从枕边摸出课本,就着窗外昏沉的天光,嘴唇无声地翕动,似在默诵。

第三日下午,换药时疼痛稍缓。陈济仁洗净手,忽然开口:“娃儿,你这身伤,是练拳落下的?”

苍天赐闻言点头:“恩。练…练拳。”

“为甚练拳?”陈济仁拿起一块干布,慢慢擦拭手指,“是图个身强力壮?还是想学那市井泼皮,逞凶斗狠?”

“不…不是!”天赐猛地抬头,话虽磕绊,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为…为家!家太…太穷、太…弱!爹娘…太苦!我…我要挣条出路!”

陈济仁擦拭的手未停,只从鼻子里轻轻“恩”了一声。他走到窗边,拿起那枚形似鸡血、纹理却异常柔韧的藤茎,在手中摩挲:“此物名鸡血藤,看似枯硬如死木,却最善活血通络,破淤生新。刚硬易折,怀柔久长。治身如此,处世亦然。”他转过身,目光似乎落在天赐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向更远的地方:“光是家?挣出路,法子很多,未必需用拳头换骨头。”

老者平静的话语象一把钥匙,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心底最紧锁的那扇门。他的眼前闪过林晚晴被推搡时苍白的脸、暗巷里砸下的钢管、王耀武的狞笑、还有那截纤细手腕上刺目的淤青……

天赐的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荆棘,他竭力冲破喉咙的阻滞,断断续续道:

“护…护不住…”他声音嘶哑地挤出,“我见过…拳头,打不赢…张老师的道理,打不穿…赵家的门,挡不住…林晚晴她爹的巴掌!”他猛地捶了一下床板,牵动伤腿,痛得身体一缩,泪水却混着汗滚滚而下,“可我…没有拳头…连站过去的…资格都没有!哥让我问…问透世道歪理…我看不清!我只知道…我恨!恨他们横!更恨…恨我自己…废!我要…我要拳头硬!眼睛亮!心…也要明!把那些…把那些压在人头顶的秤砣…看清楚!砸烂!一个…一个都不剩!”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全身蜷缩,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将那份深植于苦难、淬炼于不公的赤诚、愤怒与无力,全都呕在这清寂的草庐里。

茅屋里一片死寂。苍振业和苏玉梅被儿子的这番剖白惊呆了。

陈济仁静静站着,手中的鸡血藤停止了摩挲。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古潭,映出床上少年颤斗的身影。那不仅仅是一个少年的誓言,那是一颗被现实反复捶打、却依然不肯玉碎、执意要在废墟中长出钢骨的灵魂。

半晌,陈济仁的目光从苍天赐脸上移开,然后缓缓扫过这间承载了数十年光阴的草庐,仿佛在征询此间所有无声的智慧。片刻,他的目光回落,如磐石般烙进天赐尤带泪光的眼底,说道:

“娃子,你这腿伤,是劫数,亦是机缘。药石外力,只能暂抚骨缝之痛,疏通气血淤堵。但你心头的焦火、肩上的重负、眼里的锋芒,若不导引化解,终会再次灼伤己身。刚极易折,柔以济之;执念成障,明心可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幅经络图,又落回天赐脸上,一字一句:

“你若愿意,腿伤未愈前,便留在此处。随老夫识得几味草药,听得几句医理,并非要你悬壶济世,而是让你知晓,人身气血如何流转,伤痛如何滋生与平复。知‘肝火’何以旺,‘筋络’何以伤,便更能懂‘发力’之虚实,‘心念’之偏执。医武未必同途,却可同归——皆在‘洞察’与‘调控’二字。洞察己身,方能洞察外物;调控劲力,亦需调控心念。你既有志‘看清楚’、‘护得住’,多一把‘知’的钥匙,或许能少走些弯路,少伤些筋骨。如何?”

苍天赐猛地睁大了眼睛,巨大的震惊瞬间攫住了他!神医陈济仁,这如同传说中的人物,竟要教他东西?

一旁的苍振业和苏玉梅更是呆若木鸡,仿佛被突如其来的洪钟震散了神魂。老神医在他们心中如同云端里的仙人,此刻竟对他们这泥腿子家的娃青眼相加?苏玉梅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搓着粗糙的衣角,声音细弱得象怕惊破一场美梦:“老先生…我们…我们这样的家,娃子他…笨拙,真…真配跟您学东西吗?”

苍振业则陷入一种巨大的、近乎徨恐的茫然中,他看看儿子,又看看面容清癯的老者,突然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哽咽发颤:“老先生…您的大恩…我们苍家…几辈子都还不清!娃…娃就交给您了!他要是不听话,您…您只管打骂!”

天赐被父亲的举动惊醒,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行礼,被陈济仁抬手虚按止住。“不必这些虚礼。缘起缘聚,顺其自然。你若肯静心,肯吃苦,便从认识给你治腿的这几味药开始。”

他又对苍振业夫妇道:“娃子需静养,不宜挪动。你们安心回去,得空送些换洗衣物来便可。”

苍振业夫妇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仿佛要将这草庐、这机缘深深烙进眼里。

柴门“吱呀”一声轻轻合拢,最后一丝人声与烟火气被隔绝在外。草庐内骤然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有泥炉中松枝燃烧的噼啪声,陶罐里药液的低吟,以及窗外山风掠过枯枝、呜咽盘旋的悠长叹息。

苍天赐独自躺在硬板床上。腿上的灼痛已化为沉甸甸的、带着麻痒的钝感,紧贴着皮肉骨骼。他手中,紧紧攥着林晚晴塞给他的那枚小小桃木平安符,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

父母离去的恍惚与狂喜渐渐沉淀,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感,混合着草庐的药香与清寒,包裹了他。陈济仁的话,象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肝火郁愤”、“刚极易折”、“洞察与调控”……它们与他记忆中大哥灼热的嘱托“问心不问拳”、方老师温暖的鼓励“活着才有希望”、母亲灯下“骨头要硬”的教悔激烈地碰撞、交织。

掌心平安符的木纹硌着他,仿佛在提醒他“晚晴”所代表的那份需要守护的,具体的“善”与“弱”。而陈济仁指给他看的,却是一条向内求索、先修己身的“道”。护一人与问道天下,眼前的路与心中的怒,该如何走,如何平?

他忽然想起野猪沟那个冰冷的崖底,想起母亲描述的、自己那声“挣来的啼哭”。那时是为求生。而现在,他似乎被推向了一条更深、更静、也更莫测的路。不是用拳头去撞,而是要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悟,甚至要用鼻子去闻这些苦涩的草药,用手指去触摸那些无形的经络。

前途依旧茫茫,山寒刺骨。但心底那盏自溪桥村点亮后便摇曳不息的心灯,在这方弥漫着苦香与智慧的寂静天地里,仿佛被注入了一缕更加稳定、更加澄澈的灯油。火光依旧微弱,却似乎能照见更幽微的路径。

隔壁,传来陈济仁缓慢而规律的捣药声,“咚…咚…咚…”,沉实有力,如同这陌生新生活沉稳而坚定的序曲,一声声,敲进苍茫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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