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校宿舍楼的走廊空旷而寂静,脚步声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迴荡出清晰的回音。
郑仪手里捏著那份带著赵颖签字的批覆文件,走向三楼另一端的302房间。
刘建华的房间。
脑海里,孙老最后那些话,不断刺穿著刚才与张林表面和谐的“工作交流”。
四海系。
这三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一个根系深扎江东本土、触角却蔓延至南方资本巨鱷的庞然大物。
它的阴影,早已超越了明州的地界,甚至隱约与省里某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繫。
而张林这位明州常务副市长,在四海系这张巨网中,究竟是奋力挣扎的猎物,还是早已融入脉络的一环?
亦或是,他本身就是被推向前台、试图掌控这头巨兽的驯兽师?
这潭水,深不见底,凶险万分。
他郑仪现在的能力和位置,贸然跳进去,只会被瞬间吞噬得渣都不剩。
他需要一个支点。
一个能在表面平静的水面下,搅动涟漪,却又看起来微不足道、人畜无害的支点。
刘建华。
这个满腹憋屈、胃里装著溃疡、说话带著乡音的地级市副市长。
他是最理想的人选。
够边缘,够憋屈,够无害。
但他够不够有野心?
这才是关键。
一个只懂得抱怨却没有向上爬的野心和胆魄的人,只能是一颗哑炮。
郑仪需要试探,需要点燃,需要確认。
那份批覆刘建华胃病申请的“恩惠”,就是最好的敲门砖。
他在302房门前停下。
没有立刻敲门。
他侧耳倾听,里面很安静。
郑仪抬手,指节在门板上叩击了三下。
“谁呀?”
里面传来刘建华带著浓重乡音的问话。
“我,郑仪。”
门锁“咔噠”一声,从里面打开。
刘建华那张黝黑、带著岁月风霜的脸出现在门后。
他穿著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此刻显得有些侷促。
“郑书记!快请进快请进!”
他慌忙让开身,脸上堆起感激的笑容,眼神下意识地瞟向郑仪的手。
郑仪迈步进去。
房间格局和郑仪、李国涛那间一样,但显得格外朴素。
除了学校统一配发的家具,几乎没有个人物品。
桌子上摊开著几本党校教材和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著字,字跡认真却略显僵硬。
“刘市长在学习?没打扰吧?”
郑仪目光扫过桌面,语气温和。
“没有没有!瞎看,瞎看!”
刘建华连连摆手,赶紧拖过唯一的椅子。
“郑书记您坐!”
郑仪没坐,目光落在刘建华脸上。
“刘市长,申请的事办妥了。”
他微笑著,將手中那份文件递了过去。
“赵班长那边同意了。这是批件。”
刘建华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伸出粗糙的手,接过那份薄薄的纸张。
他的目光贪婪地落在赵颖的签名上,又迅速扫过旁边的批准意见。
“谢谢!谢谢郑书记!太谢谢了!”
“您您真是帮了我大忙了!这胃啊哎,真是难为情”
他下意识地揉著上腹部,脸上露出感激又带著点难为情的复杂神色。
“举手之劳。”
郑仪摆摆手,脸上依旧带著温和的笑意。
“刘市长身体要紧。”
他话锋一转,状似隨意地拿起桌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翻开一页。
上面是刘建华记录的上午陈教授讲课的內容,字跡工整,还在一些关键词下划了线:
“剩余价值”、“剥削形態”、“阶级分析”
“刘市长笔记记得很认真啊。”
郑仪赞道。
刘建华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
“嗐,记性不好,怕忘了,就多写几笔。
“陈教授的课,讲得深刻。”
郑仪放下笔记本,目光变得深邃。
“尤其是他举的那些案例,拖欠工资、拒绝支付加班费、不缴社保句句扎心。”
“是啊!” 刘建华的情绪被点燃,刚才的侷促被强烈的共鸣取代,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
“太真实了!句句都戳在咱们基层干部的痛点上!”
他往前凑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倾诉的渴望:
“郑书记,您是省里来的,见多识广!您说说,我们下面干点事,怎么就这么难?!”
“就说我管那个市!引进个什么电子厂,招了几千工人,是解决了就业,是增加了点税收!可那老板,心黑啊!”
“合同上写著八小时工作制,可天天晚上加班到十一二点!说是自愿加班,不加班?行啊,月底考核垫底,捲铺盖滚蛋!工资?拖著!社保?能拖就拖!工人敢闹?隨便扣个帽子就开除了!”
“我们劳动监察大队去查?人家就给你看一份『完美』的工资表!帐目做得滴水不漏!查不到实锤!”
他重重地嘆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力感和愤怒:
“管得狠了,人家老板办公室拍桌子:『你们这个营商环境!再这样我就搬厂!几千人失业,你们负得起责吗?!』”
“好多同志一听这个,就就软了!”
刘建华的声音带著深深的挫败。
“最后只能和稀泥!工人照样受委屈,老板照样逍遥法外!这叫什么?这就叫『委屈求全』!委屈老百姓!求他资本家的全!”
他猛地停住,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太直,有些忐忑地看向郑仪。
郑仪静静地听著,脸上没有任何不悦,只有深切的同情和理解。
他看著刘建华,目光如炬:
“刘市长,你说得太对了。”
“我们在基层摸爬滚打,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得好一点吗?”
“可有时候,看著他们受委屈,我们却束手无策这种无力感,比胃溃疡疼多了。”
郑仪的声音低沉而带著共鸣。
刘建华的眼眶瞬间有些发红,仿佛遇到了知音,用力点头:
“对!郑书记!您说到我心坎里了!这种憋屈,比什么病都难受!”
郑仪向前一步,距离刘建华更近了些,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著一种强烈的引导意味:
“所以,我们才要来这里学习啊!”
“省委把全省的精英骨干集中起来,给我们三个月的时间『沉下来』,为什么?”
“徐省长说了,是为了给我们『铸魂』,给我们『赋能』!”
“是为了让我们站到更高的视野,掌握更强大的武器,回去之后,不再被那些资本掣肘!不再被那些似是而非的『营商环境』论调绑架!能够真正地”
郑仪的目光紧紧锁住刘建华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沉甸甸的词:
“能够真正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刘建华喃喃地重复著这八个字。
这不是口號。
从他黝黑的脸庞上,从他那双因为激动和常年憋屈而泛红的眼睛里,郑仪看到了压抑多年的火焰正在被点燃。
那是一种源於最朴素的为民情怀、却又在现实中屡屡碰壁、几乎快要熄灭的火焰!
“可可是”
刘建华声音有些发颤,激动之后,巨大的疑虑和自身定位带来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我我就是个穷地方的副市长,没什么实权,人微言轻”
“这次能来党校,估计估计也是组织上照顾我这把老骨头回去之后”
“回去之后,又能改变什么呢?人微言轻,顶头上司不会听我的”
“刘市长!”
郑仪猛地提高了音量,如同惊雷,打断了刘建华的自我否定。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直视刘建华有些躲闪的眼睛:
“位置高低,不是藉口!人微言轻,那是过去!”
“你在这里!省委党校!中青一班!”
“徐省长亲自出席开学典礼!亲口说我们是江东未来的希望!”
“你看看和你同桌的都是谁?地方市的核心领导,省直要害部门的处长厅长,大型国企的掌门人!”
郑仪的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著刘建华的心防:
“这些人脉,难道不是你回去后说话的分量?你在这里学到的东西,掌握的视野,难道不是你回去后斗爭的武器?”
“省委把我们集中到这里,就是要打破过去的格局!就是要提拔重用真正有担当、懂实情、敢碰硬的干部!”
“否则,为什么是你站在这里,而不是那些只知道跟老板拍胸脯保证、牺牲工人利益的傢伙?”
刘建华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郑仪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名为“可能性”的门。
一个他几乎不敢想像的可能性。
“郑书记您的意思是”
刘建华的声音带著难以置信的渴望。
郑仪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但更加意味深长:
“刘市长,机会摆在眼前。”
“这三个月,不仅仅是要拿到一张结业证。”
“更要让人看到你的能力,看到你的担当,看到你心里真正装著谁!”
“把你在基层看到的、经歷的、思考的那些痛点,把你的解决方案,在研討会上大胆地说出来!用你真实的感受,用你扎实的数据!”
“让大家看看,一个真正了解基层疾苦、敢於为民请命的干部,是什么样子!”
“让大家记住你,刘建华!”
郑仪的目光如同火炬,灼灼燃烧:
“当你带著这样的印记回去,当省委领导知道,在江东的干部队伍里,还有一个刘建华,敢於在资本的喧囂中,为劳动者发声!你的声音,还会『轻』吗?”
“你的位置,还会只是『一个穷地方的副市长』吗?”
刘建华彻底僵住了。
他脸上的肌肉在轻微地抽搐,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充满了震惊、激动、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突然被点燃的、名为“野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