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云顶华庭”。
泽川市最高端的別墅区之一,隱在城南依山傍水的半坡之上,层层安保,寂静无声。
一栋栋风格各异的豪宅在精心打理的木掩映中,只露出些许轮廓,犹如雍容华贵的少妇。
市委秘书长周正的车,无声地滑过湿漉漉的柏油路,精准地停在一栋带著浓郁新中式风格的独栋別墅门前。
司机快速下车,小跑著绕到后面打开车门。
周正迈步下车,深色的行政夹克在门口柔和的景观灯下,更显挺括沉稳。
他抬头看了看眼前气派的门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按响门铃。
片刻后,厚重的红木大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个中年妇人警惕的脸,隨即转为惊讶:
“周秘书长!”
“钱局长在家吧”
周正的声音不高,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在在在!快请进!”
妇人忙不叠地拉开大门。
客厅里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灯映照著价值不菲的红木家具和玉石摆件。
电视开著,放著时政新闻,声音却调得很低。
钱远望,泽川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此刻正穿著质地考究的居家服,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手里端著一杯红酒。
看到周正进来,他明显一愣,隨即放下酒杯,站起身,脸上堆起笑容,但那笑容里有几分掩不住的意外和僵硬。
“周秘书长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他一边热情招呼,一边对妇人使了个眼色。
“去泡壶好茶!”
妇人慌忙退下。
“刚散了个会,顺路,想起好久没来望家坐坐了。”
周正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自然地走到沙发边,却没有立刻坐下,目光隨意地扫过客厅的布置,最后落在巨大的落地窗外精心设计的庭院景观上。
“这宅子不错,闹中取静,远望你会享受啊。”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讚许还是別的。
钱远望脸上的笑容有点掛不住了。
“哪里哪里,都是…都是…瞎弄的。”
他有点语塞,连忙转移话题。
“秘书长这么晚还忙工作,太辛苦了。喝点茶,我刚开了瓶波尔多,您尝尝”
“茶就好。”
周正摆摆手,这才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坐姿端正,双腿自然分开,双手隨意地搭在扶手上。
客厅里的气氛有些凝滯。电视新闻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钱远望亲自给周正倒上刚沏好的普洱,自己也端起茶杯,掩饰著內心的不安。
“秘书长,您日理万机,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吩咐一声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周正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没有喝。
他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钱远望脸上,並不锐利,反而有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没什么要紧事。”
他缓缓开口。
“就是过来看看你。”
“顺便聊聊。”
他语气平淡:
“省里调研团在泽川这几天,动静不小。
钱远望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努力维持著笑容:
“是是是,我们全力配合,確保不出岔子。罗老他们去了临海港区”
“他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了谁。”
周正打断他,语气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李书记和我,都清楚。”
钱远望后面的话噎住了,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调研组的工作,有他们自己的流程。”
周正抿了口茶。
“我们配合好就行。”
“但是”
周正放下茶盏,瓷杯底碰到红木茶几,发出轻微的“噠”一声响。
“这泽川地面上,有人心里不踏实了。”
钱远望端著茶杯的手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星耀那边,闹出点动静。”
周正的目光依旧平静地锁定钱远望。
“好像有工人,跑到新区的工地上闹事了还伤了人”
钱远望喉咙发乾,努力解释道:
“是有这么个情况一小撮人,受了点外界蛊惑,想藉机闹点补偿已经处理了,带头的都拘了,没造成大影响”
“嗯。”
周正点点头,似乎认可了他的说法。
“杜维明这个人,本事是有的,龙湾新区能有今天的局面,他出了大力。”
“就是有时候”
周正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脾气大了点,手段野了点。”
钱远望屏住呼吸,不知道秘书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书记一直强调,发展是第一要务,龙湾新区是泽川的心臟,不能停,不能乱。”
周正的声音沉了些。
“但李书记同样强调,发展要讲规矩!讲底线!”
“底线是什么”
“底线,就是不能闹出群体事件!不能闹出人命!不能授人以柄,让外面的人指著我们泽川的鼻子,说我们为了发展,连基本的人性和法律都不要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钱远望的心上。
“远望啊。”
周正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带著一种推心置腹的沉重。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管的是泽川的刀把子。责任重大。”
“星耀干活快,杜维明给市里挣脸面,这都没错。”
“但你要记住!”
周正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瞬间瀰漫整个客厅。
“你是泽川市公安局局长!你是要保泽川一方平安的!你的职责,不是给哪家企业当打手!更不是替谁去擦屁股!”
“有些事情,他们做得过分了,踩线了!”
“你,要管!”
“管不住”
“就要提前给市委报告!给李书记报告!”
“而不是等到省里调研组都亲自下去摸情况了,才慌慌张张地去『处理』!去『灭火』!”
“你以为把人拘了,把消息摁住了,就万事大吉了”
周正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冰冷的嘲讽。
“你这点心思,能瞒得过谁”
“省里的人眼睛都是瞎的吗他们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看你把表面功夫做得漂漂亮亮”
“天真!”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记耳光,狠狠抽在钱远望脸上。
他脸色煞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嘴唇哆嗦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到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盘算、对杜维明的纵容、甚至心里对李天为那一套“唯发展论”的暗暗迎合,都被周正这双眼睛看得透透的。
“省里这次来人,不是坏事。”
周正身体重新靠回沙发,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正好给有些人提个醒。”
“特別是”
他目光扫过钱远望,带著洞穿一切的冷漠。
“给一些觉得自己位置坐稳了,心思就活泛了的人,泼泼冷水。”
“让他们知道。”
“在泽川”
“谁才是真正的天!”
周正放下茶盏,站起身。
钱远望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坐在沙发上,浑身湿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茶不错。”
周正走到门口,像是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这房子”
他顿了顿。
“住著踏实吗”
“钱远望同志”
说完,周正没有等回答,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夜风裹挟著冰冷的雨丝吹进来。
钱远望呆坐在一片死寂的、奢华冰冷的客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
电视里,新闻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还在继续:
“龙湾新区建设再传捷报”
“打造开放新高地”
钱远望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
他知道,这“云顶华庭”的空中楼阁,自己怕是坐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