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兴辉酒店门口停下。
郑仪推门下车,脚步几乎没有停顿。
他和罗教授、赵波他们眼神交匯了一下,微微点头,算是告別,然后大步流星地穿过旋转门,直接走向酒店前台。
“麻烦,帮我叫辆车。”
前台姑娘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刚下车回来的客人立刻又要出去。
“哦…好的先生!您去哪里”
郑仪报出了那个路口的名字,海城路与渔阳街交口。
一辆本地牌照的普通计程车很快停在了酒店门口。
司机是个鬍子拉碴的中年人,穿著件磨毛了的夹克,车里有点淡淡的烟味,但还算乾净。
“海城路渔阳街口。”
郑仪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好嘞!”
司机应了一声,麻利地起步。
车子匯入车流,窗外霓虹闪烁,將郑仪紧绷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隨意搭话:
“老板,这么晚了去那干嘛那边可没啥好玩的。”
郑仪含糊应了一声:
“哦,不是玩,找人。”
“找人”
司机撇撇嘴,语气带著点本地人的瞭然。
“那地方啊白天人还多点,这都过饭点了,天又冷,就剩下些没著落的了。”
车子在海城路与渔阳街交口停下。
这个路口不算繁华,临街有些小饭馆、五金店、修车铺,灯光昏暗。
人行道上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裹紧衣服匆匆走过的行人。
没有那个蜷缩的身影。
郑仪付了钱下车,冷风立刻灌进衣领,他打了个寒颤。
他快步走到记忆中那个电线桿旁。
水泥地上很乾净,没有碎砖头,没有写著“找活”的纸片。
他四下张望,目光急切地扫过街角、巷口、那些关了一半捲帘门的店铺。
没人。
司机说的“小超市”就在马路斜对面不远。
“兴隆便利店”。
绿底红字的灯牌闪著微光,玻璃门蒙著一层水汽。
郑仪快步走过去,推开了店门。
一股混杂著关东煮、香菸和廉价香水的暖热气息扑面而来。
店里很小,货架拥挤。
收银台后面坐著一个五十来岁、烫著捲髮的阿姨,正捧著手机刷短视频。
看到有人进来,她抬了下眼皮,看到郑仪衣著气质不像这附近的常客,脸上立刻堆起生意人的笑容:
“老板,要点啥”
“老板娘,跟您打听个人。”
郑仪走到柜檯前,儘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刚才是不是有位穿工装的大叔,在您这门廊底下蹲著”
老板娘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上下打量了郑仪一眼,眼神里带著点警惕:
“老张头儿啊刚走没一会儿。”
“走了”
郑仪心一沉。
“您知道他住哪儿吗”
老板娘放下手机,拿起抹布擦了擦柜檯,没立刻回答。
“老板,你找他干啥”
她慢悠悠地问,透著一股本地底层特有的精明和戒备。
“他欠你钱还是咋了”
“不是不是。
郑仪立刻摇头,语气诚恳。
“刚才在车上路过,看他蹲那儿挺冷的,像在找活儿干。我我这边有个零活,想看看他能不能干。”
老板娘盯著郑仪的脸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真假。
“零活”
她半信半疑。
“你能有啥零活给他搬东西”
“嗯,是点体力活。”
郑仪含糊道:
“一天就能干完,给现钱。”
听到“给现钱”,老板娘的眼神鬆动了一些。
她嘆了口气,朝门外努了努嘴:
“老张头儿也是个可怜人。厂子没了,女儿也”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说多了不好。
“就住后头『铁北新村』,那边一大片都是老厂区的宿舍楼,破得很!他住新村二区几號楼来著哦,对了!就在二区门口那栋,五单元,一楼靠最西边那个小屋,门口堆著好些空酒瓶和旧纸箱的就是!”
“谢谢老板娘!太谢谢您了!”
郑仪连声道谢,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您这店里有什么热乎的吃的给我装一份。”
“哎”
老板娘一愣。
“打包带走,暖和点的。”
郑仪补充道。
“哦哦!好!关东煮行不刚煮好的萝卜、海带、丸子啥的,都热乎著呢!”
“行!各样都来点,再来瓶热的生露!”
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拿出两个乾净的一次性塑料碗和打包盒,利落地夹菜装汤,最后套上厚厚的塑胶袋。
“好嘞!十五块!”
郑仪扫码付了钱,接过那份沉甸甸、热乎乎的关东煮和热饮。
“谢谢老板娘!”
他推门再次融入寒冷的夜风里。
铁北新村离海城路不远,拐过一个路口,穿过一条堆满杂物、灯光昏暗的窄巷子就到了。
这完全是一片被时代遗忘的角落。
所谓的“新村”,其实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式筒子楼建筑群。
低矮,破败,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
楼宇之间的过道狭窄、坑洼,污水顺著墙根流淌,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冰。
空中横七竖八拉著晾衣绳,掛著顏色灰败的衣物。
与一路之隔、那些新建小高层的明快灯光相比,这里如同被割裂开的另一个世界。
按照老板娘的指点,郑仪很快找到了二区门口那栋最破旧的楼。
五单元。
单元门是一扇锈跡斑斑、形同虚设的铁柵栏门,半敞著。
门口靠西边的墙根下,果然堆著小山般的、压扁了的空啤酒瓶和硬纸壳箱,像一道简陋又骯脏的壁垒。
郑仪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手,曲起手指,在旧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空旷又充满无形嘈杂感的楼道里,显得有些突兀。
门內没有任何动静。
他又敲了三下。
稍微加重了点力气。
咚咚咚!
这次,里面终於传来一声沙哑、带著浓重鼻音和警惕的回应:
“谁”
声音乾涩,疲惫。
郑仪清了清嗓子,儘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无害:
“张师傅我是刚才在路边看到的,想找您问点活儿。”
门里沉默了几秒。
接著,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从床上或椅子上艰难地挪动。
然后,“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门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
门缝后,露出了半张苍老的脸。
正是那个老工人。
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疲惫,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你真是来找活乾的”
老张头的目光越过郑仪的肩膀,狐疑地看了看黑黢黢的楼道。
“张师傅,方便进去说话吗”
郑仪把手里的塑胶袋往前送了送,热气腾腾的香味飘散出来。
“外面冷,给您带了点热乎的。”
食物的温暖气息似乎冲淡了些许戒备。
老张头又打量了郑仪几眼,大概是看他衣著整齐,眼神也算乾净,不像坏人,终於还是慢慢地拉开了门。
“地方小进来吧。”
屋里比楼道还冷。
一股混杂著劣质烟味、潮湿霉味和药膏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灯光昏暗,一盏老式白炽灯泡掛在天板中央,光线昏黄。
所谓的一室,不过十来个平方。
墙角一张旧木床,被褥灰暗破旧。
一张破旧的方桌靠在另一面墙,桌上散乱地放著碗筷、药瓶。
“坐坐吧。”
老张头有些侷促,指了指藤椅,自己则侷促地退到床边坐下,搓了搓乾裂、满是老茧的手。
郑仪没坐,他把那袋热腾腾的关东煮放到桌上。
“张师傅,先趁热吃两口,暖和暖和身子。”
老张头看著桌上的塑胶袋,喉咙明显滚动了一下,但没动。
“同志,你你到底找我干啥活我这把老骨头”
“活不急,一会儿说。”
郑仪语气温和,但很坚持。
“您先吃著。”
大概是食物的诱惑太实在,老张头不再坚持,迟疑地伸手打开了塑胶袋。
浓郁的香气瀰漫开来。
他拿起一次性筷子,手有点抖,夹起一块白萝卜,又看了看郑仪。
“吃吧。”
郑仪点点头。
老张头这才低下头,小心地咬了一口。热气烫得他吸溜了一下,隨即加快了速度,埋头大口地吃了起来。
郑仪沉默地看著,心里堵得难受。
“张师傅,您是前进厂的”
郑仪等他稍微缓过点劲儿,才轻声问道。
老张头喝汤的动作顿住了,抬头看了郑仪一眼,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愤懣,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和灰暗。
“前进厂呵”
他乾笑一声,声音沙哑。
“早没了。”
“早没了”
郑仪追问。
“我看不是还在”
“那是空壳!”
老张头猛地打断他,带著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懣,隨即声音又低了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是给领导看的壳!我们这些人,早被『合作社』弄走了”
“合作社”
“星火劳务合作社”
老张头低声嘟囔著这个名字,带著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厌恶。
“把我们的关係买断工龄不算了,社保断了给点钱,就没了。”
他机械地戳著碗里的丸子,眼神空洞。
“没了厂子,还能去哪儿老了厂子技术,外边谁要”
“合作社不是介绍工作吗”
“工作”
老张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又带著哭腔。
“去工地!一天干十三四个小时!工钱呢押著!拖著!七扣八扣!到你手里,不够吃饭!”
他抬起头,绝望地看著郑仪:
“不掛靠合作社不让他们抽成没门!自己去厂子找活没人敢收你!刘大疤瘌的人凶得很!”
刘大疤瘌!
郑仪眼神一凝。
这个名字,在赵波提供的信息里,和老工人被刪掉的控诉帖里,都出现过!
劳务合作社的实际控制人!
“他们”
郑仪想追问。
就在这时。
“爸!开门!”
一个清脆但带著疲惫的女声在门外响起,伴隨著急促的敲门声。
老张头浑身一哆嗦,脸上瞬间浮现出惊恐,下意识地想把桌上的关东煮藏起来。
“是小玲”
他慌乱地看向郑仪。
“你快”
门已经被哗啦一下推开。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闯了进来。
她穿著件工厂常见的蓝色夹工作服,戴著顶女工帽,帽檐下露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和风霜的脸。
眉眼依稀能看出老张头的影子,但眼神更倔强、更亮。
“爸!你怎么”
她刚开口,就看到了站在屋里、衣著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郑仪,声音戛然而止。
她瞬间警惕起来,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几步上前挡在老张头身前,眼神锐利地盯著郑仪:
“你是谁找我爸干什么”
“小玲!別瞎说!”
老张头连忙站起来,想拉女儿。
“我没瞎说!”
小玲的声音拔高了,带著一种底层挣扎者的敏感和自我保护。
“他这种人,怎么会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爸!你是不是又被人骗了他们又拿什么活骗你了还是”
她猛地转向郑仪,眼神咄咄逼人:
“你是合作社的人还是刘大疤瘌派来的我爸还欠你们什么钱他都这样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小玲!他不是!他是”
老张头急得直跺脚。
郑仪看著眼前这个女孩,心中酸涩。
“小玲是吧”
郑仪迎著她警惕愤怒的目光,语气儘量平和。
“我不是合作社的人,更不是刘大疤瘌的人。我只是省里研究室的一个研究员,今天跟领导去前进厂参观,在厂门口看到了你爸。”
他指了指桌上的关东煮。
“晚上路过海城路,又看他蹲在路边找活儿,天太冷,不放心,就买了点吃的,过来看看。”
小玲的目光顺著郑仪的手指,落在桌上那份被打开、吃了大半的关东煮上。
又看了看父亲脸上还没来得及褪去的窘迫和一丝被人关心的惶恐。
她那股紧绷的、仿佛隨时要扑上去撕咬的气势,稍稍缓和了一点,但警惕未消。
“省里的”
她狐疑地打量著郑仪。
“研究员研究什么的”
“研究经济的。”
郑仪坦然道:
“这次跟著领导下来,调研临海工业发展和工人状况。”
“调研”
小玲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讽刺的冷笑。
“进厂参观,看那些摆拍出来的好样子”
她的声音陡然激动起来:
“那你看到那些烂尾的厂房了吗看到那些被合作社卡著脖子吸血的工人了吗看到像我这样被强迫去掛名混日子、每个月就等那点『签工费』的年轻人了吗看到”
她猛地打住,眼圈瞬间红了,带著压抑不住的哽咽:
“看到去年跳楼摔死在合作社楼前的小周姐了吗!”
老张头痛苦地闭上了眼,枯瘦的手捂住了脸。
郑仪的心猛地一沉!
那个被彻底抹去的网络碎片——“跳楼的女工小周”!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小周是”
“小周姐!”
小玲的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带著哭腔,也带著一种豁出去的愤怒。
“就在我隔壁车间!人特別好!老公瘫在床上,女儿才五岁!就靠著她在合作社掛名那点『工钱』和帮人打点零工活著!可合作社足足欠了她五个月的钱!一分不给!她去要,被刘大疤瘌的狗腿子堵门骂,威胁要打断她男人的腿!高利贷的也跟著堵门逼债”
小玲的声音颤抖著:
“那天早上,她就是在合作社那栋破楼下跳下来的!就摔在我下夜班刚走过的路上!血好大一滩!”
“她跳楼前,托人偷偷在网上发过帖子!拍过视频!说不想活了!可有什么用几分钟就没了!乾乾净净!像从来没发生过!”
小玲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倔强地盯著郑仪:
“你们这些在上面的人,能『调研』到这些吗敢『调研』这些吗!”
昏暗的灯光下,郑仪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
老张头低著头,身体微微发抖,不敢看女儿,更不敢看郑仪。
郑仪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看到了。”
他看著小玲泪痕未乾却充满倔强的眼睛。
“我们现在,看到了。”
他拿出手机,调出备忘录。
“小玲,张师傅,我能记录一下你们刚才说的情况吗包括小周的事,合作社的运作,还有那个刘大疤瘌。”
老张头猛地抬头,眼中全是恐惧:
“不能记!不能记啊同志!要出人命的!刘大疤瘌”
“爸!”
小玲打断父亲,眼神却直勾勾地盯著郑仪,带著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
“你记!你要真敢记,真能管!我就告诉你!”
她咬著牙,一字一句:
“刘大疤瘌真名叫刘德海!前科犯!城南那片都是他的人!合作社不止一个!他还有个拜把子兄弟就在市里!”
“什么”
郑仪眼神一凝。
“就在市里”
“对!”
小玲压低了声音,带著一种冰冷的恨意。
“东城区街道办的副主任!宋宝根!”
郑仪的笔顿在了手机屏幕上。
街道办副主任!
基层组织內部,果然已经和黑恶势力有了勾结!
郑仪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