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明州,速度比来时快了些。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持续的、略显沉闷的嗡鸣,取代了城市里的喧囂。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大片枯黄的农田和连绵起伏的丘陵在初春的薄雾里显得有些苍茫。
老李和薛敏坐在后排,头微微歪向车窗,像是在闭目养神,但紧绷的嘴角和眉宇间未散的惊悸,泄露了他们內心的波澜。
罗文斌教授依旧坐在最前排靠窗的位置。
他整个人深深陷入宽厚的皮椅里,头微微后仰靠著椅枕,双眼紧闭。
他的呼吸很平缓,甚至有些悠长,整个人仿佛进入了沉眠。
郑仪坐在他斜后方,隔著一条过道。
他后背紧贴著椅背,目光没有焦点地望著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
心中,惊涛骇浪!
“省里早就知道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开郑仪所有的不解和震撼。
“他们派罗教授来,根本就不是『调研』!”
“他们是来点炮引信的!是来引爆那颗早已被定位、被严密监视的炸弹的!”
“而何伟”
郑仪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是被推出来,顶在最前面的祭品罢了。”
第一天!
也仅仅是一天!
一个地级市的市长,就在看似平和的匯报、参观、晚宴之后,被以最迅猛、最无情的方式,拽下了权力巔峰!
手段之乾脆、之冷酷、之不留余地,令郑仪这个经歷过青峰惨烈斗爭的人,都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这根本不是什么明查暗访的节奏。
这是精准的打击!
目標明確,准备充分,一击必杀!
省里对明州的乱象,绝非“初步了解”,而是“洞若观火”!
明州只是个开始。
一个开胃菜。
一个信號!
郑仪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处何方
他正坐在一辆由省委直接派遣、目標明確的“战车”上!
这辆车刚犁过明州的废墟,正呼啸著驶向下一个战场,临海!
下一个“亮点”下一个“示范”下一个需要被“点爆”的雷
车內的暖气很足,郑仪却感到一股寒意顺著脊椎爬上来。
高层的手段,强硬得令人窒息!
这绝非寻常的吏治整顿,这分明是风暴將至的前奏!
是更高层面博弈与布局的冰山一角!
泽川
那个星耀集团盘踞的地方
罗教授出发前那郑重的託付赵波那意味深长的提醒
泽川的水,该有多深深到足以让省里动用罗教授深到需要引爆明州这个信號弹来预热
郑仪几乎可以预见,在临海,甚至在泽川,等待著他们的,绝不会是和风细雨。
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甚至可能是赤裸裸的刀光剑影!
郑仪靠著椅背,目光掠过窗外单调飞驰的农田和偶尔闪过的灰濛濛村落,脑子里翻腾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临海市。
他印象中的临海,是报纸副刊上常见的“北方老工业基地转型样板”,是年度总结里“就业形势保持稳定”的模范。
但那只是浮在水面上的油。
真正潜藏在水下的,是他在手机里那些一闪即逝、旋即被404淹没的碎片。
一个模糊晃动的短视频,好像是某个工厂门口,穿著褪色工装的人群黑压压地围著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嘶哑的叫喊声被嘈杂的背景音淹没:
“还我血汗钱!”视频只存在了几小时。
一篇在某论坛角落发出的长帖,《我在临海x机械厂的五年:工资被偷走的每一天》,详细描述了一个叫“新锐劳务合作社”的机构如何剋扣工资,工人如何敢怒不敢言帖子很快被“內容不存在”取代。
还有一则更短的、语焉不详的社会新闻快讯,“我市某工业园区附近发生一起坠楼事件,初步排除他杀”
暗语,隨即连新闻本身也消失无踪。
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手,精准地抹除著这座城市不和谐的音符。
郑仪掏出手机,鬼使神差地再次打开搜寻引擎。
手指在屏幕上划动,输入:
“临海市工人跳楼”。
屏幕刷新。
结果页面上乾乾净净。
几条无关紧要的旧闻,几条关於心理健康的科普文章,几个招聘网站连结。那个语焉不详的坠楼事件,仿佛从未发生过。
他又尝试输入:
“新锐劳务合作社”。
跳出来的是几条该合作社在某平台做的正经招聘gg,页面乾净,宣传语阳光:
“专业派遣,保障无忧”。
仿佛之前看到的控诉和绝望都是幻觉。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跨海大桥,湿润的海风裹挟著淡淡的咸腥味,从微开的车窗缝隙灌了进来。
视野骤然开阔。
深蓝色的海水铺展到天际线,白色的海鸥在浪尖盘旋。
海岸线蜿蜒,点缀著新建的观景步道和几处造型別致的白色帆船码头。
远处,依稀可见成排的深蓝色大跨度现代化厂房,整齐排列在海岸旁,巨大的龙门吊臂高耸入云,在阳光下反射著金属冷光。
车子驶入市区。
道路宽阔,新栽的行道树修剪整齐。
两侧的住宅区多为近年建成的多层和小高层,外墙顏色明快,阳台整洁。
街角的社区公园里,穿著鲜艷运动服的大妈们正伴著音乐跳广场舞,推著婴儿车的年轻妈妈笑语晏晏。
路口等红绿灯的行人,衣著虽不算新潮,但也乾净得体,脸上不见愁苦,透著一种沿海小城特有的、不算富足却安稳知足的神情。
郑仪看著窗外。
这是他第一次来临海。
印象中那些灰暗破碎的、被瞬间抹去的“网络片段”,与现实里这幅整洁有序、甚至带著点欣欣向荣的城市面貌,產生了强烈的割裂感。
这分明是一座建设得不错、人民看起来也安居乐业的滨海城市。
临海市政府的接待同样透著这种温和的“舒適感”。
没有明州那样的宏大排场和高规格盯防。
接待调研组的是位笑容朴实、说话带著本地口音的常务副市长,姓於。
他穿著普通的夹克衫,握手很有力,声音洪亮。
“欢迎罗教授和各位省里领导!咱们临海小地方,条件有限,但一定尽力把各位照顾好!”他態度热情却不諂媚。
下榻的酒店也不是富丽堂皇的五星级,而是一家紧邻海边、新开业不久的四星级,海景房视野极佳。
於副市长在车上介绍情况,也显得很“实诚”:
“我们临海啊,靠海吃海,传统產业就是些轻工纺织、机械加工,还有些港口物流。这几年,大环境不好,日子確实有点紧巴。”
他嘆了口气,很自然。
“那些老国营厂子,转制过来的,包袱重啊!我们也是想方设法,帮著续点『血』,引进点新项目,慢慢熬著转型升级嘛!”
他指著车窗外掠过的那些现代化厂房群:
“那边是港口的临港工业区,引进了几家不错的海洋装备企业,算是新动能。咱们也在努力搞旅游、搞电商,总得给老百姓找新饭碗。”
这番话听起来很接地气,坦诚问题,也展示了努力的方向。
晚上的工作餐也很“家常”。
就在酒店的海鲜餐厅,食材新鲜,做法保留了原味。
没有刻意追求昂贵稀缺,多是本地產的海鱼、贝类和时令蔬菜。
於副市长和几个作陪的局长也都健谈,聊本地风物人情多,谈工作数据少。
一切都很“正常”,透著一种“我们尽力了,虽然有问题,但都在想办法”的务实感。
然而,郑仪却从这份“正常”里,嗅到了更深的东西。
饭后,回到房间。
郑仪没有休息。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推开窗。
夜晚的海风带著凉意扑面而来,远处港口的灯光和船影在深蓝色的夜幕下闪烁,像浮在海上的一片星火。
“於副市长口中的『续点血』、『慢慢熬』,指的是什么”
郑仪拿出手机,再次尝试搜索。
“临海市恆力机械厂工资”。
这是他记忆里那个被刪帖中提到的一个厂名。
结果页依然乾乾净净。
只有几条关於恆力机械厂参加某个行业展会的旧闻,还有几条不知名招聘网站的招聘信息,写著“待遇优厚”。
他又试了几个曾经在网络上曇一现的关键词:“滨海新区討薪”、“码头工人拖欠”
页面显示:“未找到相关结果”,或是一些毫不相干的官方报导。
那片深沉的海面下,仿佛潜藏著巨大的旋涡,能无声无息地吞噬掉所有试图浮出水面的声响。
他转身,从公文包里抽出罗教授单独给他的那份厚厚內参,翻到“临海市”部分。
目光锁定在几行冷冰冰的数字和描述上:
【备註:存在“劳务派遣公司”或“就业合作社”数量异常增多现象(具体待查)。本地人社系统相关信访及投诉登记数量(关於工资拖欠、社保断缴等)被“调解”比例畸高,立案率偏低。】
殭尸企业比例超过四成!
青壮年流失率是全省平均的近两倍!
关於劳资纠纷的投诉被“调解”掉了!
这些冷冰冰的数据,与这座表面上乾净整洁、人民“安居乐业”的海滨城市,形成了令人窒息的矛盾。
於副市长口中的“慢慢熬”,听起来合情合理,背后掩盖的,却可能是数以万计挣扎在底层、甚至被某种“机制”捆绑吸血的工人。
那些整齐漂亮的现代化厂房群(临港工业区),真的是临海的未来新动能还是另一批靠“输血”维持、將来也可能变成“殭尸”的新包袱
还有那些如同幽灵般在网络上出现又瞬间消失的控诉
它们被谁抹去的
是市里某个部门还是控制著“劳务合作社”的手,已经具备了在网络空间里抹除声音的能力
郑仪望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大海。
临海的暖风里,裹挟著看不见的腥味。
是鱼腥味,还是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