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
墙上的掛钟指针,走得比平时似乎慢了些。
郑仪靠在沙发上,电视里热热闹闹的晚会重播声音开得很小,只成了一道模糊的背景音。
秦月坐在他旁边的沙发扶手上,手里拿著一本关於孕期营养的书,半天也没翻一页。
她的小腹依然平坦,但整个人散发著一股柔和的、孕育中的光泽。
只是此刻,这光泽里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郑仪刚刚接到了罗文斌教授助理打来的电话。
內容很简短:
“郑研究员您好,我是罗教授的助理小林。调研团的具体行程和成员名单已经定下来了,电子版已发您研究室邮箱。明天上午九点,研究室综合办公室集合,发放调研手册和相关资料,並开一个简短的准备会。出发时间是后天上午七点三十分,省委机关车队停车场集合。请准时。”
掛了电话,屋子里的空气就有点不一样了。
秦月放下书,看向他,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意思,郑仪懂。
“定了”
秦月终於轻声问。
“嗯。”
郑仪点头,声音放得很低,好像怕惊扰了什么。
“后天一早走。去南边几个市。”
“去多久”
“十天左右吧。要看具体情况。”
郑仪挪了下位置,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放在扶手上的手背上。
“家里”
“家里没事。”
秦月立刻说,反手握住他,手指有点凉。
“妈说过两天就上来陪我一阵子。我自己也能行。”
她顿了顿,像是给自己打气:
“才两个多月,不影响什么。”
郑仪知道她在宽慰自己。
头三个月,总归是让人悬著心的。
“到了地方,住下来,给我个电话。”
秦月的声音带著点鼻音,但她努力把语调放轻鬆
“每天报个平安就行。別惦记家里。”
“好。”
郑仪握紧她的手,心里沉甸甸的。
“每天。不管多晚,我一定打。”
电视里的歌声还在咿咿呀呀地唱著。
窗外,夜色笼罩著家属院,静謐里藏著千万个普通家庭相似的牵掛。
“工作重要,罗教授那么看重你,好好干。”
秦月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声音闷闷的。
“嗯。”
郑仪应著,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
“我会的。”
第二天早上七点五十。
郑仪的车刚在省委研究室大楼门口停稳,秘书小吴就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手里拿著一个崭新的、印著研究室logo的深蓝色公文包和两个牛皮纸文件袋。
“郑研究员,早!”
小吴笑得格外热情,快步迎上来。
“您邮箱里那份名单和行程看到了吧”
“刚看了。”
郑仪锁好车,接过小吴递来的包和文件袋。
公文包分量不轻,显然里面已经装了不少东西。
“这是调研手册和基础背景资料。”
小吴指著稍薄的那个牛皮纸袋,又指著厚厚的那一个。
“这个是罗教授让单独给您准备的,全是咱们研究室前期对目標几个市的追踪研究资料、重要统计数据摘要,还有一些嗯,没公开的敏感点梳理,说是让您重点看看。”
“好的,辛苦小吴。”
郑仪心头微动。罗教授单独准备的“加餐”,分量不一般。
“会议室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咱们综合组隔壁那个小间。”
小吴引著他往里走。
“罗教授他们估计八点五十左右到,这次调研团规格可不低”
穿过安静的走廊,空气中那熟悉的纸张油墨味混合著咖啡香似乎更浓了些。
两旁办公室的门大多关著,估计还没到正式上班的点。
综合组隔壁的小会议室果然准备好了。
桌上放著几瓶矿泉水,一摞同样的深蓝色公文包和文件袋码放整齐。
郑仪找了个位置坐下,打开小吴说的那个厚文件袋。
里面是厚厚的钉装材料。
第一页是目录,罗列之详尽令人咋舌:
目標市(明州、临海、泽川、东屏)的基本概况(人口、经济结构、財政收入、支柱產业);近三年核心经济指標变化曲线与全省对比;
社会舆情摘要;省级层面下达到该市的重大项目清单及执行进度;
市主要领导班子的简要背景与过往风格倾向;研究室对该市未来发展瓶颈的初步预判
特別刺眼的是几个贴了黄色標籤的部分。
標籤上手写著几行小字:
“明州:地產依赖度畸高,新城空置率惊人,地方平台债务高危预警”
“泽川:表面数字亮眼(绿色產业),但地方保护与关联交易疑点重重(重点关注几大地方龙头企业与市领导的政商关係)”
“东屏:城乡差距拉大,农村空心化叠加基层治理失序,矛盾隱患突出”
郑仪一页页翻著,手指滑过那些带著警示意味的描述。
这些材料,角度刁钻,问题精准,绝非泛泛而谈,显然是研究室经年累月的沉淀和內部研判的精华。
罗教授把这东西给他,等於把调研团的“內参视角”提前对他开放了。
这份信任和期许,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八点五十分。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研究室主任陈远韜陪著罗文斌教授走了进来。
跟在后面的还有三位同志,一个是经济组的资深研究员老李,一个是社会组一位沉稳的女研究员薛敏,最后一位,郑仪认识,是省委办公厅综合三处的副处长赵波,显然是代表省委办公厅参与协调的。
调研团五人,规格確实不低。
“都到齐了”
陈主任笑著环视一圈,视线在郑仪身上停了停。
“好,时间紧,咱们长话短说。”
他指向罗教授:
“这次深入南部几市的专题调研,由罗教授掛帅,目的性非常明確:掌握实情,发现问题,特別是那些在常规报告里看不到、说不清、不敢说的堵点和痛点!为省委下一步推动区域协调发展、化解深层次矛盾提供第一手的、硬邦邦的依据!”
他的语气带著少有的严肃:
“你们手里都有资料了。老李、薛敏,你们对相关领域熟悉,重点把握面上的深度。赵处,上下协调、地方接待安排方面就多费心。”
赵波立刻点头:
“陈主任放心,办公厅已经协调好了各市,全程保密,接待一切从简!”
陈主任最后看向郑仪,眼神里充满期待:
“小郑!你是一线实战过的!这次下去,多听、多看、多想,尤其用你在基层摸爬滚打的经验,去检验材料,去透视那些表面文章罗教授经验丰富,要好好请教学习!”
“是,主任!”
郑仪沉声应道。
罗教授清了清嗓子,声音平和却自带分量:
“刚才陈主任把基调定了。我再补充一句:下去之后,眼睛要亮,耳朵要灵,嘴巴要牢。多看现场,少听匯报。多跟基层干部群眾聊,少在会议室里座谈。带回来的问题要一针见血,数据要扎实过硬。这次下去,不是旅游观光,也不是走马观,我们是去『淘金』的!淘那些能真正推动改变的真金白银!”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个人: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四人齐声应道。
“好!”
罗教授一挥手:
“散会!各自再准备一下。郑仪,你留一下。”
其他三人迅速收拾东西离开。
会议室里只剩下罗教授和郑仪。
罗教授没说话,走到会议桌前,拿起郑仪摊开在桌上的那份厚厚的內参资料,翻到贴满黄色標籤的“泽川”部分。
他指著一个被红笔圈出来的、关於泽川市某龙头企业“星耀集团”与现任市长关係曖昧的模糊表述。
“这东西”
罗教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著一种研究的冷峻。
“我听到过一些风闻,但没实据,省纪委那边也没明確说法。这次去泽川,明面上的调研任务外,你多留个心眼。”
他看向郑仪,目光深邃:
“你在一线跟陈纵那类人斗过,有经验,也见过那种『光鲜外壳』下的东西。用你的眼睛和脑子,替我把把脉。看看这个『星耀』和它背后的关係网,到底是促进发展的功臣,还是吸附在地方经济肌体上的”
他没说下去,只是用手指在“疑点重重”四个字上重重敲了两下。
郑仪看著那圈红字,还有罗教授眼中那份极其郑重的託付,心头凛然。
这不是普通的调研任务了。
这潭水,比他想像的更深。
他用力点头:
“我明白,罗老。我会仔细看。”
郑仪夹著厚厚的文件袋,刚走出会议室,走廊拐角处传来一声轻咳。
他转头,看到赵波靠在窗边,冲他点头一笑:
“郑研究员,聊两句”
赵波约莫四十出头,个子不高,但肩膀宽厚,整个人透著股精干劲儿。
他穿著笔挺的藏蓝夹克,衬得胸前的党徽格外醒目,这是省委办公厅干部特有的標识感。
郑仪迎上去,两人默契地往楼梯间走,那儿安静。
“郑书记——噢,现在该叫郑研究员了。”
赵波笑著改口,语气熟稔。
“青峰那场硬仗,打得漂亮啊。”
这话听著像客套,但郑仪敏锐地注意到,赵波说的是“硬仗”,而非“矿难”。
一个词的差別,味道就变了,这是在暗示,他清楚青峰背后的政治博弈。
“赵处过奖了,都是职责所在。”
郑仪含糊地应著,等他的下文。
赵波掏出一盒烟,弹出一根递过来。
郑仪摆手谢绝,他也不勉强,自己点上深吸一口。
“这次调研,罗老亲自点你,不简单。”
他忽然压低声音。
“知道为什么选南边这几个市吗”
郑仪心头一跳,面上不显:
“不是常规的区域经济调研”
“哈!”
赵波嗤笑一声,菸灰隨手弹进垃圾桶。
“明州债务窟窿大得能填海,临海工人闹事上了內参,泽川”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郑仪一眼。
“星耀集团去年纳税突然翻番,可当地中小企业倒闭率涨了三十个百分点,这数据,省报敢登吗”
话里藏针。
郑仪立刻明白了罗教授为何专门叮嘱“泽川”,也明白了赵波这番看似閒聊的深意,这位办公厅的副处长,分明是在给他划重点。
“赵处熟悉情况”
郑仪试探著问。
“我跑腿的罢了。”
赵波摆摆手,却从內兜摸出一张对摺的纸条塞过来。
“不过办公厅天天收各地简报,有些数字啊”
他指了指自己太阳穴。
“得记在这儿。”
郑仪展开纸条,上面是几行潦草的手写体:
【临港开发区:2023年“殭尸企业”
触目惊心。
“这”
郑仪刚抬头,赵波已经按住了他手腕。
“郑研究员。”
他镜片后的眼睛忽然锐利起来。
“我是泽川人。”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咔噠一声拧开了所有谜团,难怪他对泽川如数家珍;难怪他冒险递纸条;难怪他说“星耀”时咬牙切齿。
他没再说下去,但郑仪懂了。
“材料我会仔细看。”
郑仪把纸条郑重收进內兜。
“有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还请赵处隨时提点。”
赵波盯著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
“罗老没看错人。”
他掐灭菸头,转身前最后扔下一句:
“到了泽川,多尝尝他们的『金鳞鱼』,听说星耀的招待所厨子做得最地道。”
脚步声渐渐远去。
郑仪摸出那张已被体温焐热的纸条,又看了一遍。
金鳞鱼他记住了这个古怪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