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无穷无尽的雪,像疯了似的扑打著车窗。
车轮碾过结冰的县道,防滑链甩起的冰碴子噼啪作响,敲打著底盘。
郑仪坐在副驾驶,身体隨著越野车的顛簸微微摇晃。
他没有说话。
只是盯著窗外。
墨色的苍穹下,雪片被车灯切割成亿万只狂舞的白蛾,疯狂地撞向挡风玻璃,又无声地碎裂、滑落。
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田野,路边的树影,全被这暴虐的白色吞没,世界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呼啸的灰白。
车厢里瀰漫著死寂。
只有引擎粗重的轰鸣,轮胎碾压冰面的摩擦,还有司机老周因为紧张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司机老赵的双手死死抓著方向盘,他双眼圆睁,几乎要贴到前挡风玻璃上。
每一次车轮在结冰的路面打滑,车身那令人心悸的失控侧移,都让老赵的心跳到嗓子眼。
“书记这鬼路”
老赵的声音带著嘶哑的哭腔,后视镜里映出他煞白的脸。
郑仪没有回答。
他紧抿著嘴唇,身体在顛簸中微微前倾,目光如同被焊死在了那两束在暴风雪中艰难喘息的车灯上。
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几十公里外那座被黑暗和死亡吞噬的大山深处。
“铃铃铃——!”
急促的手机铃声刺破了车內死寂的紧张!
是县应急管理局局长吴大勇!
郑仪一把抓起手机贴在耳边。
“书记!郑书记!省里的!省煤监局和省矿山救援中心!他们说说最快也要天亮!天亮了才能动身过来!这种天气!这种路况!飞机飞不了!车也开不快!他们他们说这是规定流程!安全第一啊!”
吴大勇的声音带著巨大的绝望和几乎失控的哭腔,断断续续地从听筒里传来。
天亮了才能动身!
井下的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死亡的边缘挣扎!
天亮了天亮了还能剩下什么!
“扯淡!”
郑仪猛地咆哮出声。
“告诉他们!我!郑仪!以青峰县委书记的名义,以我的党性和帽子作担保!命令他们!立刻!马上!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启程!”
他的吼声在狭窄的车厢里炸响,震得高琳和老赵都浑身一颤!
“给我接他们负责人!现在就接!立刻!把电话给我转过去!!”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慌乱的杂音和急促的对话声。
几秒钟后,一个明显带著官腔、试图保持冷静的声音响起:
“餵郑书记吗我是省煤监局调度中心刘明生。您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是”
“没有但是!”
郑仪的声音冰冷、坚硬,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如同一把钢刀,瞬间劈开了所有冠冕堂皇的託词!
“刘明生同志!”
郑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濒临失控的压迫感!
“井下!四五十条人命!在等著我们!那都是青峰的老百姓!是你我的同胞兄弟!”
“你告诉我!”
郑仪的声音带著一种近乎撕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充满了沉痛和愤怒:
“安全第一!是要保你刘明生头上的乌纱帽安全!还是要保
“现在!立刻!马上!组织队伍!出发!”
“告诉救援队!雪再大!路再难!爬也要给我爬到青峰!”
“出了问题!所有的责任!我郑仪一个人扛!我拿命给你扛!”
“但有一条!”
郑仪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凌厉,带著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的决绝:
“今天夜里!如果我青峰县因为等不到你们的救援!哪怕再多死一个人!”
“我郑仪!用这身官袍发誓!”
“我下半辈子!什么都不干了!就盯死你刘明生!盯死你们煤监局!盯死每一个拖延的人!”
“不死不休!!!”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
仿佛连风雪声都被这石破天惊的怒吼给震住了!
只有郑仪粗重的喘息声,如同风箱般在车厢里鼓动。
“听听明白了!郑书记!我们我们立刻组织!立刻出发!不惜一切代价!!”
刘明生嘶哑的声音终於响起,带著巨大的震动和惶恐。
电话掛断。
车厢里只剩下吉普车引擎的轰鸣、风雪扑打的声音,以及郑仪剧烈的心跳。
他没有说话。
身体因为刚才的爆发而微微颤抖。
“滴呜——滴呜——滴呜——”
悽厉的警笛声如同垂死的哀嚎,穿透漫天风雪,撕扯著冰冷的空气。
从四面八方,匯聚而来。
红色的警灯,黄色的抢险车灯,白色的救护车顶灯
在能见度不足十米的暴风雪中,如同模糊扭曲的光斑,艰难地摇曳著,挣扎著,最终匯聚在庆祥煤矿三號井口前方那片被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
几盏应急灯散发著惨白的光晕,颤抖著射向那座黑黢黢、象徵著死亡的大门。
沉重的矿井铁製大门和支架,被粗暴地撕开了一个巨大的、扭曲的裂口!
无数巨石、扭曲的钢樑、破碎的木板、夹杂著厚厚的积雪和泥浆的冻土,如同地狱的呕吐物,从那个撕裂的伤口中倾泻而出,將原本井口的位置彻底掩埋!
形成了一座冰冷、狰狞、散发著死亡气息的巨大坟墓!
“郑书记!”
“郑书记来了!”
“书记!!”
几声带著哭腔和嘶哑的叫喊立刻响起。
王副镇长如同一尊雪人,扑了过来,帽檐下的眉毛鬍子上全是冰凌,他嘴唇哆嗦著,指著那巨大的乱石堆:
“塌了!全全埋了!没没动静!一点动静都没有!电话打不通!人人也下不去啊!”
他旁边站著一个浑身煤灰、脸被擦破、安全帽不知去向的矿工,大概是个小班长,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巨大的恐惧:
“书记我我们班刚刚换上来就就听到里面轰哗啦啦全全下去了!里面里面还有好几个班组啊!老老赵他们班”
郑仪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
他看到了被风雪吹得歪斜的隔离带,看到了几个穿著橘黄色消防服、拿著铁锹和撬棍却有些茫然失措的队员,看到了脸色煞白、拎著急救箱却手足无措的镇卫生院医生
看到了更远处,闻讯赶来、被民警死死拦在警戒线外的那片黑影!
那是矿工的家属!
妇女悽厉的哭嚎、孩童嘶哑的尖叫、男人压抑绝望的低吼,穿透狂暴的风雪,如同无形的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声音,比狂风的嘶吼更刺耳!
比冰雪的严寒更刺骨!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座巨大的、象徵著死亡与绝望的乱石堆上!
“人呢!”
他的声音洪亮严肃,瞬间压下了现场所有混乱的嘈杂!
“救援队长呢!”
一个穿著同样被雪覆盖、满身泥泞的橘黄色消防服的身影猛地从雪地里站起来,几乎是衝到郑仪面前,敬了个不太標准的礼:
“报告书记!县消防救援大队一中队中队长李驰!现场救援力量已经已经集结!但但现场情况复杂,洞口被完全堵塞,结构不稳,没有专业设备和大型机械,我们我们不敢轻易动手!怕怕二次塌方!”
李驰的声音带著巨大的压力和无助。
“设备呢矿上自己的救援队呢!”
郑仪的目光转向旁边几个同样满脸煤灰、眼神躲闪、穿著印有“庆祥煤矿”字样服的矿方人员。
为首一个头髮白、带著金丝眼镜、干部模样的人哆哆嗦嗦上前一步,嘴唇哆嗦著:
“郑郑书记设备设备库被被压住了钥匙钥匙找找不到”
“混帐!”
一个愤怒到极点、几乎破音的咆哮猛地从郑仪身侧炸开!
一直紧紧跟著他的贺錚,那个像愤怒狮子一样的交通局长,此刻双眼赤红,猛地一步踏前,一把揪住了那个干部的衣领!
“压住了!找不到!他妈的几十条人命在
贺錚的吼声如同雷霆,唾沫星子直接喷在对方惊恐的脸上!
那干部嚇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贺錚!”
郑仪冰冷的声音响起。
没有斥责,只有命令。
两个字,却比任何咆哮都更有效力。
贺錚猛地鬆手,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一头被强行按住的猛兽,呼哧呼哧喘著粗气,狠狠瞪著那个筛糠一样的矿方干部。
“付东!”
郑仪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后面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
新任公安局局长付东,早已带人控制了局面,此时正站在风雪中,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的人!控制住所有矿方管理层和技术负责人!一个都不能少!立刻!全部带离现场!带到指定地点隔离!切断他们一切对外通讯!”
“是!”
付东的声音低沉有力,没有任何废话,转身对手下做了个手势,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立刻上前,强硬地將那几个矿方人员带离。
“李队长!”
郑仪的目光重新回到消防中队长李驰身上。
“报告!我在!”
“用你消防大队的全部经验!用你能想到的一切最笨最原始的办法!给我上!”
“没有大型机械那就用铲子挖!用镐头撬!用手搬!”
“怕结构不稳那就给我一寸一寸地试探!用命去试!”
“人不够”
郑仪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身后所有穿著制服的人,公安、消防、乡镇干部、民兵
扫过更远处那片被警戒线拦住的、黑压压的、哭喊著挣扎著的人群!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著浓重的煤尘和死亡的气息!
下一秒,他用尽全身力气,对著那片绝望的黑暗嘶吼出声:
“所有党员干部!给我站出来!”
“会挖煤的!下过井的!有力气的!有胆子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的给我顶上!”
“跟消防队的同志一起!给我扒开这阎王殿的大门!”
“用手挖!用命顶!”
“底下!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爷们!”
“今天!”
郑仪的声音如同滚滚惊雷,在这风雪炼狱中炸响,盖过了狂风的嘶吼,盖过了家属的悲鸣!
“就算豁出老子这条命!也要从这堆石头里!给我扒出活人来!”
“挖!!!”
吼声如同衝锋的號角,瞬间点燃了现场那凝固的绝望!
“干他娘的!上啊!”
贺錚第一个响应。
“弟兄们!跟我上!用手刨也得刨开!”
“挖!”
“快!动手!”
“消防队的兄弟!这边!找撬棍!从这边缝撬!”
刚才还有些茫然无措的消防队员,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爆发出惊人的血性和执行力!
“一组!架设生命探测仪!二组三组!跟我上!清理鬆动碎石!注意观察支撑!”
李驰抓起撬棍,率先冲向乱石堆!队员们紧隨其后!
公安民警、乡镇干部、赶来的民兵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扑了上去!
没有工具的就用手!戴著手套的手指在冰冷尖锐的冻土碎石中疯狂地抠挖、搬抬!顾不上手套磨破,手指被划开,血水混著泥土和煤灰!
混乱被一种悲壮的秩序取代!
铁锹与岩石碰撞的鏗鏘声!
撬棍撬动巨石的吱嘎声!
搬抬石块的號子声!
混合著压抑的喘息、受伤的闷哼、还有远处更加撕心裂肺的哭喊
在这风雪肆虐的黑夜里,匯聚成一曲惊心动魄、用血肉对抗冰冷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