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予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潭水,就连沈兰晞都忍不住侧目看向他。
在此之前,沈清予对沈归灵从未表现出这么强的攻击性,这立马让沈兰晞意识到,这傢伙还真掌握了不得了的秘密。
沈庄缓缓抬眸,“为什么?”
他的神色不悲不喜,语调中却带著几分锐气的质问。即便沈归灵违背了与他的约定,他也不能接受沈园的孩子在这个时候联手一起驱逐沈归灵。
沈清予是沈庄教养出的孩子,自然知道老爷子的底线是什么。
他直起身,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目光沉静地与沈庄对视:“爷爷,我怀疑沈归灵的身世不简单,他极有可能是s国白家王室血脉。”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兰晞眸光微暗目光霎时凝固,他猛地转向沈庄,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沈庄亦然,瞳孔微微收缩,像是猝不及防地被一道强光刺中,向来喜怒不形於色的脸上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
沈兰晞见状,心安了不少,显然老爷子並不知情。
他立马將之前在s国的所有经歷都细想了一遍,原本毫无头绪的疑团终於有了眉目。
比如:为什么白家人囚禁姜衫不放,但沈归灵去了白王宫后就轻易放人了?
比如:为什么沈归灵能在毫无支援的异国反杀在s国深耕多年的沈年?
再比如:上次他拜访白朱拉时,主厅里悬掛的那幅白普大帝的肖像画
如果,沈归灵真的是白家血脉,这一切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沈清予见沈庄久久没有说话,沉吟片刻又继续说道,“爷爷,我知道你对沈归灵是真心的,无关血脉,您已经將他看作自己的孩子。若非必要,您绝不可能捨弃自己的孩子。”
“但如果沈归灵真的是白家的血脉,这件事的意义就不同寻常了。”
“沈年叛国之罪已经是不爭的事实,如今,国家安全局已经介入,让大眾平息对沈家的怒火已是难如登天,万一这个时候沈归灵的身世泄露,您又该如何向民眾解释,您赡养了一个异国王子的事实?”
“您应该比所有人更清楚,民意最不可揣测,在家国情怀面前,没有人能理解您的小情大义。届时,所有一切都会被冠以阴谋论,只要有一个人推波助澜,沈家百年清誉毁於一旦不说,沈族子孙也必受牵连。
“爷爷,您难道要为沈归灵一人让全族背上千夫所指的骂名吗?”
沈清予的话字字珠璣,主厅內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隱约的风声。
沈兰晞垂眸静立,抬眸扫了他一眼。
也是够混的,竟然敢这么跟老爷子说话。
沈庄久久未言,目光沉然落在虚空处,苦寒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著紫檀木扶手,发出极轻的叩击声。
就这样,老爷子足足沉默了十分钟。
这十分钟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沈清予也没有再说话,静静等著沈庄最后的答案。
“行了”又过了许久,沈庄摆摆手,一副累极了的模样,“你们先回去吧。”
沈兰晞眉头微蹙,与沈清予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是。”
谁也不敢在这时违逆老爷子的意思,沈兰晞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沈清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將话咽了回去,跟著出了房间。
两人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庄依旧维持著之前的姿势。他如同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像,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著复杂难辨的光芒。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在这段时间里,沈庄回忆起了许多事。
他初见少年时的惊艷与七年相伴的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缓缓从太师椅上站起身。
他没有唤郑松,而是独自一人拄著拐杖,脚步略显蹣跚地走向里屋的书房。
书房里陈设依旧,古朴而肃穆。
老爷子绕过宽大的书案,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需要特定密码和指纹才能打开的保险柜前停下。
输入密码,核对指纹,柜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没有文件,只安静地躺著一部样式极其古旧的卫星电话。
他拿起那部电话,手指在冰冷的按键上停留了许久,仿佛那有千钧之重。
最终,他按下了一串极其冗长且复杂的號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等待音。
“嘟——嘟——”
电话那端毫无徵兆被接通了。
沈庄深吸一口气,对著话筒,用一种低沉而平稳,却不容置疑的语气,缓缓开口,说的是一种流利却带著独特古老韵味的s国古语:
“陛下,是我,沈庄。
“请您认真回答,您会喜欢像阿灵这样的孩子吗”
沈兰晞与沈清予刚踏出主厅,尚未走出几步,便见姜衫从廊柱后转出,拦在了二人面前。
她脸上带著毫不掩饰的疑惑,目光在两人之间快速逡巡,最终定格在沈兰晞身上,“你们两个怎么一起出来了?”
沈兰晞脚步微顿,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以姜衫的性子,她要是知道他们在里面谈话的內容,只怕再也不会搭理他了。
姜衫对沈兰晞的微表情最是敏感,下意识的以为他嫌弃自己,立马摆上臭脸,“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顺著,转头准备攻坚一旁的沈清予,然而目光刚触及沈清予那双沉静的眼眸,脑海中骤然浮现出某个被刻意遗忘的画面。
“”
瞬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和心虚攫住了她。她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视线,连原本准备好的问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不说拉倒,我自己去问爷爷。”
她几乎是立刻转身,头也不回沿著迴廊快步离开。
沈清予看著姜衫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懒洋洋地向后一靠,倚在了冰凉的廊柱上,嘴角止不住地勾起一抹带著自嘲的冷笑。
这声轻嗤在空旷的迴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实际上,姜衫並未走远。
她只是敏捷地闪身躲进了迴廊另一侧的月洞门后,借著斑驳的树影和廊柱的遮挡,屏息凝神,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目光紧紧追隨著那两道即將离去的身影。
沈年死后,她並未收到剧目偏移的提醒,不知什么?这让她感到很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沈年的死是剧目既定的剧情,它並非沈家劫难的落幕,而是序幕的开端。
她当然不会真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衝进沁园去追问爷爷。就像她之前对爷爷说的,她有她的路,爷爷有爷爷的道。此刻贸然前去,不仅问不出什么,反而可能打乱爷爷的布局。
殊途同归,才是她和爷爷应该保持的默契。
要不去找沈归灵?
她总觉得沈年死后,沈归灵的反应有些奇怪。之前他总会忍不住看向她,但从沈年出事后,他几乎都在刻意迴避她的目光,比她还避嫌。
不行!不能冒这个险。
沈园人多眼杂,就算要商量也不急於这一天,等事情缓上两天去秘密基地比较好。
心中有了思量,姜衫转身,沿著另一条僻静的小径,朝著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沁园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靄中。
沈庄身著常服,未带隨从,只拄著那根紫檀木拐杖,独自一人踏著微湿的青石板路。
竹园內,露水未晞,翠绿的竹叶上掛著晶莹的露珠,空气里瀰漫著清冷潮湿的草木气息。
穿过月洞门,便见沈归灵一身素色便装蹲在一片精心打理的圃前。他正挽著袖子,神情专注地將一些气味並不算好闻的肥料仔细地埋入一株株植物的根茎周围。他动作熟练而平稳,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寻常的日常功课。
沈庄在几步外停下脚步,静静看了一会儿,才缓声开口:“这么早就在忙活?“
沈归灵对老爷子的到来並未感到意外。他將手中最后一捧土轻轻拍实,才慢慢站起身,目光温和地对著沈庄微微頷首:“爷爷,早。给它们埋点冬肥,开春才能长得壮些。“
说话间,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沈庄身后,確认只有他一人,立即侧身让路:“外面凉,爷爷里面请。“
沈庄点了点头,没有多言,拄著拐杖,步履沉稳地跟著沈归灵走进了竹园的內院书房。
內院比外间更为幽静,书房陈设简洁,却自有一股矜贵孤高的气息,与真正的沈归灵如出一辙。
一室寂静中,祖孙二人相对而立。昨晚主厅內那惊心动魄的谈话余波,似乎在此刻无声地瀰漫开来。
沈庄的目光落在沈归灵波澜不惊的脸上,神色淡然:“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沈归灵微微頷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神情。他转身走向书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双手奉至沈庄面前。
“爷爷既然来了,想必是要一个交代。“他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这里是我准备的全部资料,您请过目。“
沈庄接过纸袋,缓缓拆开。里面整齐地排列著数份文件,最上面是沈谦在南湾任职期间所有见不得光的经济往来,收受贿赂的金额、时间、经手人一目了然,条理清晰得令人心惊。
但这些沈庄手中已备有一份,他並不意外。真正让他意外的是,除了沈谦的罪状,还有一半是沈归灵自己的。
那些资料详细记录了他如何利用黑客监视姚歌和沈谦,又是如何利用沈年与姚歌的矛盾挑拨离间,甚至包括他逼疯沈年、调走沈公馆安防、借刀杀人的所有过程。
沈庄手指颤抖,几乎要握不住这重於千钧的分量:“你想告诉我这都是你一人所为?“
沈归灵缓缓跪了下来,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沈庄的视线,声音清晰而坚定:“是,爷爷。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
姜衫的布局並非天衣无缝,总有人要为沈年的死承担责任。而对沈家来说,最適合的人选就是他。
如此,沈家可以光明正大地將他逐出沈园。身份被曝光,以他这些&039;狼子野心&039;的谋划,民眾也只会觉得爷爷好心养了一条毒蛇,替爷爷不值。
沈家也不会因此埋下叛国的隱患。
沈庄见他认罪坦然,心中更加五味杂陈。
他並非真的聋哑昏聵,姜衫和沈归灵一静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他还在想该如何保全两个孩子,沈归灵便坦然认下了一切。
不等沈庄反应,沈归灵缓缓俯身,额头触地,对著他深深一拜。
沈庄脸色微动,正要弯腰搀扶,沈归灵却轻轻推开他的手,以近乎决绝的力度又叩了两拜。
他直起身,目光低垂:“我曾经答应过您会放下仇恨,其实从头到尾都是欺骗。但我没有想到,一个骗局的开始会得到您倾注全力的爱。当年之诺,是我失约。请爷爷逐我出沈家。“
“阿灵“
老爷子眼眶微红:“你早就想好了?“
这是他看著长大的孩子,若真蛇蝎心肠,又怎会在这一刻选择捨弃自己?他必然是早有布局。
沈归灵摇头。他捨不得走的,奈何天意弄人。
得知沈兰晞去南湾时,他立即吩咐安緹暗中跟进。
他原以为能进沈园,是因他够聪明、隱藏得够好。但事实並非如此。真正的理由,是舒沐深谋远虑的爱,是爷爷的惻隱之心。
原来,他早就作为不是沈归灵的独立个体时得到过偏爱。
这份迟来的认知让他愧对沈庄,他无法直面那些被真心庇护的七年时光,他不忍辜负。
所以,即便他曾经答应过姜衫绝对不会主动离开,这一刻也不得不退让。
因为,被偏爱的小孩,总是有再来一次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