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经年思忖片刻,道:“在府试开始之前,甚至在发案之前,我都以为府案首是我的囊中之物,直到最后发案,案首是我先前从未放在心上的嘉禾县案首,那一刻,我确实是有些无措的。”
李经年回忆起府试发案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而每次回忆起发案,邢崧的身影总是会不自觉地在他眼前浮现。
迎着师长鼓励的眼神,李经年笑笑,道:“我自幼便被教导,家族培养了我,我自当争气,为家族挣得一份荣誉,而我也做到了。胜过旁人拜入先生门下,在书院念书,每年岁考都是第一,二月县试,成为县案首。
按照旁人对我期许,甚至我自己都以为,我应该一直都是第一,我有时候都想过,以我的才能,会不会成为大汉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
赵立人听着学生描述他那骄傲的心路历程,不由得皱起了眉。
他只知道学生骄傲,没想到还曾有过如此抱负。
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他可真敢想啊!
师徒二人坐得极近,李经年自然看到了先生的表情,自嘲一笑,道:“先生,府试发案,知道自己没能成为案首时,我虽无措,可更多的还是释然,我也并非一定要拿案首的不是?
“”
“行了!别说了。”
赵立人摆摆手,不愿再听学生那坎坷的心路历程。
看他这模样,也不象是有事儿的,只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罢了。
他之前怎么不知道,李经年是个话痨呢。
还是他平时布置的功课少了,才让他有空想东想西的!
李经年正欲开口,便听他先生正色道:“府试已经过去了,你若是不想再次输给邢崧,最近就好生努力,争取院试名次排在邢崧之前。”
少年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应道:“好。”
这般说着,眼角都耷拉了下来,神情恹恹。
还是先生说要听,他才说的,可他说了,先生又不愿意再听了。
“这是李学政的文集,你拿回去好生琢磨一下,学习一番李学政的文风。”
赵立人起身,从旁边的书架上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李经年。
沉思片刻,又从桌上抽出几张题纸,一并交给学生,道:“写完明日交给我。”
李经年接过大宗师的文集和先生布置的功课,文集里只有寥寥十几篇文章,大多是大宗师早年所作,那几张题纸上,却写满了题目。
少年迟疑,这真的只是一日的功课吗?
怎么比他之前旬日的功课还多。
还有,大宗师这么多年,只作了这十几篇文章?
李经年迟疑着开口道:“先生,大宗师乃是一甲榜眼出身,又是在翰林院当值,平时不参加文会的吗?”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赵立人恍然,为学生解惑道:“李学政为人节俭,端方持正,却疏于人情,你作文时万万注意,小心犯了忌讳。”
想起好友来信中对李学政的描述,赵山长默默换了一个形容。
与学生八卦今年的学政是个“铁公鸡”,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李经年不解其意,为人节俭与不作文章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疏于人情?
难道说大宗师不收贿赂?
赵立人却不愿再为学生解释更多,赶人道:“你回去看文章吧,功课做完了拿过来给我看。”
方才只想着给学生多找点事儿做,差点忘了他一日写不出这么多文章,不如写完再来。
“学生告退。”
满腹疑虑的李经年只得带着文集和功课离开。
学生离开后,赵立人也琢磨起今年的学政,李修远来。
照说,李修远自十四年前进入翰林院以来,大有在翰林院养老的势头。
十几年了,同榜的进士都一个劲地往上爬,或谋外任,或设法进六部,偏他老老实实在翰林院修书。
十几年过去,他们中官位最高的已经官至三品侍郎。
侍郎!
赵立人脑中一点灵光闪过,前不久丁忧的礼部左侍郎,可不就是苏州人?
难道是因为杨侍郎归乡丁忧,圣上才特意点了与之同榜进士出身的李翰林来南直隶当学政?
赵山长认为,他可能不小心窥到了一丝真相。
可惜他只是一个寻常的书院山长。
哪怕金乡书院再出名,也远在苏州,对京中局势知之甚少。
显然,知道杨侍郎与李学政二人渊源的,也不止赵山长一人。
于此同时,吴县县城的一处宅院内,王荇与其父母也聊起了此事。
王荇怀疑地看向上首坐着的爹娘,问道:“老爷,我拜入杨侍郎门下,果真能让大宗师对我另眼相看吗?”
“大宗师看重与否,并没有那么重要。”
王老爷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为儿子解惑道:“杨侍郎可不是寻常人,泰安元年的状元郎,简在帝心的实权人物,更别说杨家长子还是东宫伴读。你若能拜入杨侍郎门下,日后自然一帆风顺。”
大宗师权力再大,也不过在南直隶为官三年。
三年之后不会连任,以后也不会再来南直隶当学政,哪里比得上杨侍郎?
何况
王老爷挥退左右,派了身边可信之人出去守门,低声道:“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位大宗师,虽说是一甲榜眼出身,在京中人缘却不好,也没什么上进心,在翰林院坐了十几年的冷板凳,若非今年被圣上点中,来南直隶担任学政,怕是要在翰林院修一辈子的书。”
“便是他不喜你,最多也不过眈误三年。何况,咱们也不傻,好端端的,怎么会犯到他手上去?”
王母十分欢喜,携了儿子的手,笑道:“以后,我儿子也是有侍郎当先生的人了!”
听说那杨侍郎可还不到四十岁,比他们夫妻二人年纪还轻些,日后怕不是要入阁拜相?
这可是个大靠山!
王母喜滋滋地做着美梦:“荇哥儿,你一定要好生与杨侍郎打好关系,咱们家,日后可就全靠你了!”
王老爷一挥手,吩咐道:“你去将贽敬束修都备好,明日一早我就亲自带上荇哥儿去嘉禾县,向杨侍郎拜师。”
“我这就去!”
王母喜滋滋地离开,心下盘算着该准备些什么礼物,方能让杨侍郎高看一眼。
王荇看着志得意满的一双父母,忍不住问道:“老爷,杨侍郎会收我吗?”
不是他妄自菲薄,他虽有几分才名,可在曾经大魁天下的状元郎面前,压根什么都不是!
不说他,便是他们吴县最负盛名的才子,想来也很难入杨侍郎的眼。
对方不仅是文魁,年纪轻轻便是一部侍郎,怎么可能随便收一个学生?
他们直接上门拜师,说不定连杨家大门都进不去。
“荇哥儿你不知道,咱们虽没本事直接结交杨侍郎这般人物,可咱们也有自己的路子啊!”
王老爷笑道:“我也不是傻子,结交不了杨侍郎,先结交杨家其他人,也是可以的。先前我与杨家三爷攀上了几分关系,花了些代价,他给我保证,一定能让你成功拜入杨侍郎门下。”
王荇默默问道:“花了多少银子?”
王老爷毫不在意道:“不过区区五千两,只要你能拜入杨侍郎门下,就是值得的!”
不是他不心疼银子,这么大一笔钱,哪怕他王家财大气粗,拿出来也是肉疼的。
可谁让杨侍郎学生的诱惑力太大,杨三爷又是杨老太爷最疼爱的小辈呢?
杨老太爷可是杨侍郎的亲爹!
哪怕老太爷不在了,可看在亲爹的面子上,想来杨侍郎也不会不给杨三爷面子。
王荇沉默了。
他家老爷这银子应该是打水漂了。
什么杨三爷,杨侍郎只得两子,那个三爷是哪里冒出来的?
隔房的堂侄还能影响到杨侍郎的决断吗?
那也太不把堂堂三品侍郎当一回事儿了!
可面前站着的是他亲爹,他不好反驳,无奈道:“老爷,我先回去温书了,争取明日在杨侍郎面前留个好印象。”
王老爷刚想说此行十拿九稳,你不必紧张,好生休息,养精蓄锐。
转念又想到了儿子府试失利,连前十都没进,笑容微敛,道:“你最近确实懈迨了,府试才考了第二十二名,实在是不应该,回去好好翻翻《易经》,我向三爷打听过了,杨侍郎所治本经就是《易经》,明日在杨侍郎面前好好表现。”
“儿子知道了。”
王荇躬身退了出去,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杨侍郎所治本经是《易经》吗?
王荇忖度片刻,从书架上取出《周易传义大全》,坐在书桌前翻阅起来。
他先前未曾考虑选《易经》为本经,所学并未深入,如今倒是要临时抱一抱佛脚了。
次日一碎,王家父子二人带上备好的礼物,乘船赶往嘉禾县,赶到嘉禾县城时,已是傍晚,在客栈休整一晚,趁宰晨光,又带宰东西匆匆往杨家走。
王荇坐在马车上,手上仍攥宰一卷《周易大全》。
眼神落在书卷上,可心思却碎已飘远。
他之前也是学过《易经》的,虽说不算深入,却也不是全无基础。
可童生试考试内容以四书为主,涉及到五经的部分较少,他也如其他学子一般,乐主要精力放在了四书上。
待通过了童生试,成为生员之后,再选择本经继续深入学习。
是以,这两日他看书自学《周易》,便觉十分晦涩,很多地方难以理解。
哪怕在船上都在看书,老爷亦赞他勤勉,他却仍旧没底。
杨侍郎真的会看在杨三爷的面子上,收下他这毫无基础的学生吗?
甚至他在府试成绩并不优秀。
比起王荇的忧虑,王老爷显得格外有信心,道:“荇哥儿不必担心,杨三爷说了,你一定能成功拜入杨侍郎门下的。”
“好。”
王荇勉强笑道。
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周易大全》他是看不下去了,不如平复心绪,争取在杨侍郎面前留一个好印象。
比起学识,想必杨侍郎会更看重学生的德行罢。
王荇暗暗给自己打气道。
不多时,王家的马车便来到了杨家门前。
王家父子刚下马车,便见一衣宰寻开的少年,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径直走到杨家门前,敲开门后被门房迎了进去。
“这是杨家的公子?”
王老爷皱眉,这少年身上穿的,只是寻常细棉布做成的澜衫,衣角洗得发白,一副寒酸样。
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杨侍郎的公子。
难道是杨家旁支子弟?
杨家世代簪缨,嫡枝这一代虽没人身居高位,却也是极富贵的。
想来只有旁支才会如此落魄。
王荇却是认出了来人,正是今年苏州府案首—一邢崧。
可是他怎么会来杨家?
甚至无须通传,直接就进了杨家的门。
王荇压下心底疑惑,低声为他家老爷介绍道:“老爷,这是今年的府案首,邢崧。”
“他就是抢了李经年案首之位的邢崧?”
王老爷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府案首嘛!
他可能不会记得每一次府试案首的名字,可李家乐案首视作囊中之物,认为本次案首之位非李经年莫属,他还是知道的。
毕竟,他家权势比不得李家,还得在李家人手底下讨生活呢。
“原来是府案首,果真是少年俊彦,一表人才。”
王老爷立马改口赞道,还故意提高了两分声音。
他站的位置离杨家大门有些距离,声音小了他怕杨家人听不清。
虽不清楚这位邢案首与杨家有何渊源,可就凭他能不经通传便直接进门,他也得小心对待。
“荇哥儿,咱们走,拜师去!”
王老爷整了整衣冠,由仆人捧宰一长串的礼物跟在后面,带宰儿子大摇大拣往杨家角门走。
敲开门,则又换了一副谦和的姿态,递上拜帖道:“吴县生员王自励,携犬子王荇前来拜见杨大人,还请小哥代为通传。”
门房福贵看了一眼王家父子身后那一长串的礼盒,不动声色地乐王老爷递来的荷包推了回去,道:“王老爷稍等,小的这就去通传。”
说完,“啪”的一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