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曰:学生闻王政之要,在厚生正德。管仲达权变之智,孔子明本末之序,二圣之言若殊途,实则相济也。谨陈管见,敢请清览。
《周易》云“利者义之和”,《孟子》谓“有恒产者有恒心”。管仲所言之“实仓廪”,非徒求温饱,乃为仁义立基;孔子之“教”非悬虚道德,必依民生而立。犹种树者必沃其土,然后可望花果。
邢崧开篇以“厚生正德”统摄全局,并未简单的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而是跳出非彼既此的思维窠臼,立论高远,以经史互相印证
然后再论述施政之次第——首在劝农桑、次在节用爱民、后在兴教化,此乃急务三端。
而后以阴阳相济揭示辩证关系,用《周礼》荒政与《礼记》月令证成教养循环,举文翁、范仲淹的实例展现历史纵深感。既恪守“修齐治平”的儒家道统,又展现了“通经致用”的实践智慧。
可以说完美诠释了“文以载道”的衡文标准。
这篇策论,首先便要把握住,富民与教民有先后次第而非取舍关系。
一旦做出取舍,则落入下乘,极有可能被罢黜。
而在此之外,更要因地制宜,制定切实可行的具体政策,而非泛泛空谈。
嘉禾县位于江南,鱼米之乡,施政首在劝农桑,若是换了西南沿海或者雪域草原,则须换成当地的特色。
少年此番策论,并未在稿纸上落笔,而是在胸有腹稿之后,直接写在了考卷上。
若非有十成的把握,确保此篇策论写出来不需要修改,不会出现错字,可没几人敢直接在考卷上落笔。
答完策论,少年搁笔,将考卷放在一旁晾干。
继续来看另一道四书题。
此题题面简单,寥寥七字:及其知天,之以明。
寥寥几字的题目,却比正场时的四书题度高了十倍不止。
这是一道难度极高的搭截题,十分考验考生功力的题型。
上半句“及其知天”截自《中庸》:“及其知天也,及其成功一也。”
下半句“之以明”则让邢崧绞尽了脑汁,将四书五经翻来复去地在脑中查询,都没能找到这句“之以明”的出处。
少年忍不住怀疑,这句话是不是出自别的地方,或者干脆就是县尊把题目写错了?
半晌,邢崧方才想起《大学》中:“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国治而后天下平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其中“之以明”可以联想自“欲明明德”的“德”以及“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以”字。
若是如此,此处就是强行截取“之以明”三字,为了与上半句搭配。
此题穿凿附会,十分荒谬,将《中庸》谈“至诚尽性”以知天道的终极境界,与《大学》中“明明德”的初始功夫生硬拼接在一起,较寻常的搭截题更难。
虽然猜到了此题的出处,邢崧却迟迟未曾下笔。
若无说明,怕是考场上压根没人能想到下半句“之以明”的出处。
过于穿凿附会的题目,不太象是这位务实的张县尊会出的题。
就当邢崧考虑之际,县试的主考官张维周在一众考官们的簇拥下过来。
见在场考生皆挥笔作文,却有一位考生枯坐沉思。
张县尊有些不解,近日忙着县试,县衙的公务都耽搁了,今日一大早先去县衙处理了些紧急的公务,这才来迟。
县试的题目都是他亲自出的,招复的题目虽比正场的难些,却也难得有限。
今日最重要的还是他自己提堂面试,试试本次县试学子的成色。
若是旁的考生答不出招复的题目,他还能稍微谅解,毕竟考生们的水平不一。可这里坐着的二十位考生,却是正场的前二十,若连一道简单的连章题都答不出来,岂不是笑话?
还有人敢在他张维周跟前弄这种鬼?
张县尊大踏步走向最前排的邢崧,站在少年身后低头看他的桌面。
他倒要看看,这是怎么个事儿!
嗯?已经写完一篇策论了?
不错不错。
张维周看着少年法度精严的馆阁体,肚中火气消散了大半,旁人文章才写了一点,他就将一篇八股文写完了,真不愧是本官亲选的正场第一。
如此捷才,看来一个县案首跑不掉了。
再看其中内容:“对曰:学生闻王政之要,在厚生正德”
嗯?这写的什么?我准备的招复题目不是一道连章四书题,一首绝句吗?
他怎么写成策论了?
张维周伸手拿起桌上的考题纸,上面明确写着:
策论题一: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然孔子适卫则言“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二者孰为先务?今若使尔掌一邑之政,当以何策使民衣食足而礼义兴?
四书题一:及其知天,之以明。
见了这两道题,县尊大人不由得眼前一黑,一张脸黑得仿佛有人欠了他银子没还还打算赖帐。
这不是泰安十一年江西布政使司乡试的题目吗?
要知道,就这道策论,不知难倒了多少秀才,四书题更是让他们连题目都看不懂。
这样的难题,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嘉禾县的县试题目?
张维周不信邪,攥紧考题纸快步走向旁边的考生,一把夺过考生案上的考题纸。
“唉,你!”
那考生一个不防,被张维周撞得笔歪了一下,蘸了墨汁的毛笔在考卷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墨迹。
功亏一篑的考生勃然大怒,却在抬头看到张维周那张黑脸时哑了火:
“县,县尊大人”
那考生欲哭无泪,考卷脏了,却是县尊害的,这叫我往哪里说理去!
张维周闹出的这般动静,也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考生们都停下了笔,惴惴不安地看向脸色阴沉的张县尊。
与张维周共事多年的县丞也十分不解。
这是怎么了?
不过看了一考生的文章,县尊怎么就突然变脸了呢?
难道是那考生作弊了?
那也不应该啊。
虽说张县尊素来黑着一张脸,却极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便是前两年抓到考生舞弊,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张维周手里攥着几张从考生那“拿”来的考题纸,每一张上面的题目都一样。
却不是他为招复准备的题目。
重新考试是不可能了,只能将错就错,先将这场考试考完。
张维周深吸一口气,吩咐道:
“李县丞,通知下去,考生招复只作第一道策论题,已经写完的拿来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