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吞噬旷野。
“杀!”
庄三儿的咆哮在空气中炸响。
这已是第五个夜晚的“试探”。
同样的子时,同样的西门,同样的佯攻。
城头的守军彻底麻了。
最初的惊惶早已被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程式化的应对。
箭矢稀疏,滚石寥落,仿佛只是为了应付差事。
“当!当!当!”
鸣金声响起,清脆而急促。
“撤!”
庄三儿不甘地怒吼,一脚踹开敌兵尸体,在亲卫簇拥下,最后一个从云梯退下。
回到中军帅帐,他满身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砰!”
他一把扯下头盔,重重砸在地上。
“刺史!”
庄三儿的嗓音粗嘎,压著一团火。
“弟兄们都快被磨疯了!这叫什么仗!每晚去送死一回,听著金声跑回来!城里那帮龟孙子现在都拿咱们当耍猴的看!”
季仲站在一旁,虽未言语,但紧绷的脸颊显露出他內心的忧虑。
他拱手,声音沙哑。
“刺史,五日来,我军於南门、西门轮番佯攻,已折损將士近五百。”
“將士们心中,怨气渐生。”
刘靖置若罔闻。
他正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手持炭笔,在一张麻纸上记录著什么。
沙盘上,弋阳城的模型旁,密密麻麻插满了各色小旗。
那是用数百多条人命换来的,关於这座坚城最精確的解剖图。
直到落下最后一笔,他才缓缓放下炭笔,吹了吹纸上的炭末。
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满脸怒容的庄三儿身上。
“你觉得,是在耍猴?”
庄三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梗著脖子嘟囔:“可不是嘛!打又不真打,憋屈!”
刘靖没有动怒,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甲冑上尚未乾涸的血跡。
“今夜,敌军从北门调兵增援西门,比昨夜慢了二十息。”
“城头箭雨的第三轮齐射,比前日稀疏了近三成。”
“戈阳守將,今夜没有出现在城头。”
刘靖每说一句,庄三儿脸上的怒气便消散一分,茫然浮现。
季仲的瞳孔却骤然一缩,他瞬间明白了这些数字背后的含义。
战阵一道,尤其是堂堂正正的攻城战,与这个时代的百战將领相比,刘靖是个新手这没错,但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有著独属於自己的优势。
宽阔的眼界,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以及化繁为简的方法论。
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將其拆解开,面对看似迷雾重重、千头百绪之事时,就能迅速摸清规律,找到本质。
就比如眼下的攻城,刘靖將其拆解成了四个部分,了解、尝试、行动、总结。
其理论,与道家的『道法术器』本质上並无区別。
韩非子也早在千年前,就已经说过,正所谓『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
“刺史的意思是城中守军的士气与体力,已至强弩之末?”
刘靖点点头,捡起地上的头盔,递还给庄三儿。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就是要让他们在一次次的虚假警报中,耗尽最后一点气力。”
“等到他们將我们的战鼓声当成催眠曲,將弟兄们的喊杀声当成夏夜蝉鸣时”
“那便是我等真正的屠刀,落下之时。”
待庄三儿等人领命离去,帐內只剩下刘靖与季仲二人。
刘靖说完,缓缓转过身,那双平静的眼眸重新变得锐利如刀,直视著庄三儿。
“你的任务,就是继续演好这齣戏。”
“今夜子时,换东门。还是老规矩,一炷香为限。”
“还有。”
刘靖的语气沉了下来:“回去告诉弟兄们,尤其是什长以上的军官,让他们明白,现在流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让总攻之时少死十个、一百个袍泽!”
“让他们把憋屈,都给老子化成杀气,存著!”
慈不掌兵。
攻城战,尤其是在守城一方有著充足准备之时,损伤是极大的。
眼下士兵的牺牲,是为了之后真正攻城时,大军减少牺牲。
“去吧。”
庄三儿眼中的憋屈与怒火,瞬间被一种恍然大悟的亢奋所取代。
他重重一抱拳,仿佛要把胸膛擂响!
“末將,领命!”
待庄三儿大步流星地离去,帐內只剩下刘靖与季仲二人。
季仲看著那巨大的舆图,眉宇间的忧色並未完全散去,他沉声道:“刺史,疲敌之策虽好,但我军数万之眾,粮草消耗亦是巨大。”
“日久,恐生变数啊。”
刘靖走到舆图前,目光落在奔流不息的信江之上,点了点头。
“你所言甚是。”
他转过身,声音压低了几分,眼神也变得幽深起来。
“所以,『疲敌』只是其一,是做给城里和我们自己人看的。”
“更重要的,是为『势』成,爭取时间。”
季仲心头一动,他知道,这才是主公真正的图谋。
他追问道:“主公所说的『势』,是指”
刘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手,手指在舆图上,从鄱阳湖的位置,沿著信江水路,一路划向被重重围困的弋阳城。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在等。”
“等一件能让这信江天堑,变为我『玄山都』通途的利器。”
“等一个,能让危全讽引以为傲的水师,尽数葬身鱼腹的时机。”
与此同时,抚州,危氏府邸。
议事堂內,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片死寂中,一名將领霍然出列,打破了沉默。
此人身材並不似寻常猛將那般高大,反而显得有些敦实。
常年戎马生涯,让他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凝练如铁石,尤其是那双宽阔的肩膀,仿佛能扛起一座山。
此人正是谭翔羽。
“大帅!”
他的声音依旧洪亮,但却带著一丝压抑不住的嘶哑:“上次豫章城下,我等因『徐图后计』而坐失良机,眼睁睁看著钟匡时那孺子捡了便宜!难道今日,我们还要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吗?!”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让在场所有將领都想起了那次虎头蛇尾的撤退。
谭翔羽没有理会眾人的反应,他向前一步,几乎是逼视著主位上的危全讽,声音愈发激昂。
“刘靖如今连番大战,兵力疲敝,正是我等一战定乾坤的最好时机!若再等下去,让他消化了饶州,站稳了脚跟,届时他兵精粮足,整个江西,就再无我等的立锥之地了!”
“末將请命,愿为先锋,尽起我陆军主力,与那刘靖在弋阳城下堂堂正正决一死战!一雪前耻!”
他话音刚落,水师提督邓茂便立刻出列反驳,鬚髮賁张。
“谭將军此言差矣!刘靖那廝诡计多端,此举摆明了是其中有诈,就等著你我往他的口袋里钻!此时出兵,与送死何异!”
谭翔羽瞥了一眼邓茂,语气中带著一丝陆军將领对水师的天然轻视。
“我等陆上猛虎,何须学那水里泥鰍的偷袭伎俩!正面碾过去便是!邓提督若是怕了,大可留在抚州,看我如何取下刘靖首级!”
“你!”
邓茂被气得脸色涨红。
堂下眾將也立刻分作两派,爭吵不休,一时间群情激愤。
“都给本帅闭嘴!”
危全讽猛地一拍桌案,怒喝。
议事堂瞬间安静。
他的目光转向沉默不语的首席谋士李奇。
“李先生,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李奇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缓缓摇头:“主公,刘靖此人,行事天马行空,从不按常理出牌。”
“鄱阳一夜而破,靠的是我等闻所未闻的『天雷』。如今他手握此等利器,却围而不攻,每日只以少量兵马佯攻,徒耗军力”
“此事,处处透著诡异。”
李奇的后背,不知不觉间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个坐在棋盘对面的幽灵,看不清面目,但每一步棋都让他无法完全理解。
这种感觉,让他恐惧。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在弋阳与抚州之间虚划了一条线,声音沉了下来:“属下反覆推演,结合斥候送回的、他在各处要道布设疑兵的情报,只有一种解释最为凶险——他这是效仿古时兵法,名为围城,实则张网。”
“他不是在打弋阳,而是在等,等我等按捺不住,尽起大军去救!此举,极可能就是『围点打援』之计!”
“彭玕之败,血犹未乾,我军万不可重蹈覆辙!”
“他以为本帅麾下,个个都是彭玕那样的蠢货,还会上他第二次当?”
“蠢货”二字,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邓茂的脸上。
大帅这句话,看似在骂彭玕,但那轻蔑的眼神,分明是將他也囊括了进去!
难道在他看来,自己刚才提议的水陆並进,也和彭玕的孤军冒进一样,是“蠢货”行径吗?
凭什么!
凭什么我水师健儿耗费钱粮无数,却要一直给陆上那帮骄兵悍將做陪衬!
这股压抑已久的不甘与怨气在他胸中疯狂翻腾,如同即將喷发的火山。
他想到了至今仍被囚禁在偏院,形同废人的二公子危仔倡。
连大帅的亲弟弟,只因一场大败,便落得如此下场。
这说明什么?
说明在这乱世,出身血脉,远不如手中的刀和实打实的战功来得可靠!
他邓茂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身影。
如今坐拥中原,號令天下的大梁皇帝,朱温!
那朱温,当年也不过是黄巢麾下一將,后来降唐,凭著赫赫军功,一步步封王,最终取唐而代之!
他邓茂不敢肖想那九五之尊的宝座,可若是此战能立下这等扭转乾坤的“不世之功”,大帅一高兴,效仿前朝故事,封他一个异姓郡王,或是將信、抚之外的第三州交予他镇守,也並非不可能!
到那时,他邓茂便不再是区区一个仰人鼻息的水师提督,而是真正与大帅共治江西的擎天之柱!
这滔天的野心,如同一把烈火,瞬间烧尽了他心中所有的顾虑与迟疑。
他双眼骤然放光!
陆路强攻,被斥为“愚蠢”。
那不走陆路呢?
邓茂的呼吸陡然急促,目光死死地钉在了悬掛於堂中的那副巨大舆图之上!
他的视线,在舆图上疯狂地逡巡,试图从那错综复杂的山川河流中,找出一条能让他一战封神的血路!
谭翔羽那帮旱鸭子,眼里只有城池,只有陆地上的衝杀。
可他刘靖,难道是铁打的?
他的数万大军,难道不吃不喝?
邓茂的目光,从被重重围困的弋阳,缓缓向东移动
越过连绵的山脉
最终,如鹰隼般,死死锁定了那条蜿蜒如青色长龙的信江!
粮道!
这条水路,不正是他刘靖大军的咽喉吗?!
而这江河之上,谁是主人?!
是我邓茂!是我麾下数万水师健儿!
“主公!诸位请看!”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衝到舆图前,从刘靖的大本营歙州,一路划到饶州,再重重地按在了如今的弋阳!
“主公!诸位请看!”
他大步走到舆图前,粗壮的手指从刘靖的大本营歙州,一路划到饶州,再到如今的弋阳。
“刘靖大军数万,远道而来,每日人吃马嚼,消耗何等巨大!从歙州到弋阳,陆路崇山峻岭,道路崎嶇,运送万石粮草,需民夫数万,耗时月余,绝非长久之计!”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鄱阳湖与信江交匯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高亢。
“所以,属下断定,他大军的命脉,必然在水路!他的粮草,定是从饶州经鄱阳湖,再由信江水路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这条水路,便是他刘靖大军的七寸!是他的命脉所在!”
“他刘靖是北地旱鸭子,麾下无一艘战船!而我等,才是这江河的主人!”
“主公!我军陆路不敢轻动,以免中其埋伏。但水路,却是他刘靖的死穴!我亲率水师,沿江而下,截断他的粮道!他大军没了吃的,不出半月,必不战自乱!我等乘船来去,他步骑再精锐,也只能望江兴嘆!”
这番话,让愁云惨澹的议事堂,瞬间亮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危全讽身上。
危全讽的眼中闪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精光,他看著堂下那个因为野心而满脸通红的邓茂,心中已有了决断。
李奇说得对,陆路是死路。
但乾等著,也是死路。既然如此,何不放邓茂这条疯狗出去,替我咬刘靖一口?
正好,也看看刘靖这条过江龙,到底有多深的水性。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看向李奇,寻求最后的確认。
李奇沉吟许久,眉宇间满是挣扎,最终才缓缓点头:“主公,陆路出兵,是九死一生之局,我等决不能踏入刘靖预设的战场。”
“相比之下,水路袭扰,虽然同样凶险,但至少我军在水上尚有来去自如的余地。”
“以水师之长,攻其粮道之短,確实是眼下打破僵局、夺回一丝主动的唯一选择。”
“只是刘靖此人,算计深远,我等仍需万分小心。”
危全讽冷笑一声:“本帅早就派人查过。”
“我安插在饶州的一个『暗桩』,上个月冒死传回消息,他亲眼见到刘靖造的不过是北方惯用的『平底沙船』,船身臃肿,吃水又浅,在咱们这水流湍急的信江之上,转个向都费劲,与我军吃水深、破浪快的『艨艟』、『走舸』相比,不过是些漂在水上的活靶子!”
“而且他所用的工匠,多是北地逃来的旱鸭子,没有三年五载的功夫,休想摸透南船的门道!等他的破船下水,本帅早已让他的大军饿死在弋阳城下了!”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重新浮现出梟雄的狠厉。
“好!邓茂听令!”
“末將在!”
“本帅命你即刻整合信、抚两州所有战船,组成破敌舰队!你的任务只有一个,给我死死咬住刘靖的粮道!烧他的船,抢他的粮!让他大军断炊,日夜不寧!”
“末將,遵命!”
邓茂狂喜领命,大步离去。
其余人也见状也都纷纷请辞而去。
议事堂內重归安静。
首席谋士李奇看著危全讽,欲言又止。
危全讽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淡淡道:“先生可是觉得,我让邓茂去袭扰,过於行险了?”
李奇躬身,声音里带著一丝苦涩:“主公英明。只是,邓將军这柄刀太过锋利,也太过自我。”
“用他去试探刘靖,固然能有所获,但若稍有不慎,恐会反伤自身。”
“刘靖此人,最擅长的便是因势利导,將敌人的攻势化为自己的胜势。末將担心,邓將军的冒进,恰恰会给刘靖创造出我等预料之外的机会。”
危全讽冷笑一声,將茶杯重重放下:“我就是要他贪功冒进!刘靖的虚实,光靠弋阳一座城是探不出来的。”
“我需要一条不受控制的疯狗,去替我撕开他防线的一角,看看他真正的反应。邓茂想立不世之功?”
“好啊,我就给他这个机会。”
“成了,他是我危氏的功臣;败了,也正好敲打一下水师那帮骄兵悍將,让他们知道天高地厚。”
“此乃,一石二鸟之计。”
三日后,信江下游,芦盪。
河道在此处变得开阔,两岸是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一人多高,是天然的藏兵之所。
数十艘形制狭长的走舸战船,如同一群蛰伏的鱷鱼,静静地藏匿於芦苇深处。
“弟兄们,咱们干的是脑袋別在裤腰上的买卖,求的就是个富贵险中求!”
“提督大人有令!”
李彪顿了顿,目光如狼,扫过一张张被火把映照得明明灭灭的脸。
“此战,不问出身,只论功劳!”
“凡登船作战者,赏钱五贯!斩敌一首,赏十贯!”
船舱里响起一片粗重的喘息,许多人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十贯钱,足够一个农户家庭一年不吃不喝的开销! 李彪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拋出了真正的重磅炸弹。
“若能烧毁敌军粮船一艘,赏钱——五十贯!”
“轰!”
五十贯!
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红了所有人的心!
这笔钱,足以在家乡置办十几亩上好的水田,盖起一座青砖大瓦房,彻底摆脱泥腿子的身份!
“富贵,就在江心那几艘慢吞吞的破船上!”
“是穿一辈子草鞋,还是回家当地主老爷,就看你们手中的刀,够不够快!”
在李彪慷慨激昂的动员声中,船舱的阴暗角落里,两个年轻的水卒正紧握著手中的刀,低声交谈。
“二蛋,要是真拿了那五十贯,你打算干啥?”
“干啥?”
那名叫狗子的年轻士卒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赎牛!”
“家里的老黄牛,上个月给官府服徭役的时候累死在路上了。没了牛,我爹那把老骨头,就得自己套上绳子去拉犁”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一下,仿佛能看到父亲佝僂著背,在田里艰难挪动的样子。
“再这么拉下去,人就废了。”
“有了这五十贯,就能从牙行里买回一头壮实的青牛。我爹也能喘口气了。”
另一个士卒沉默了许久,才用更低的声音说道:
“我我想给我妹子凑笔像样的嫁妆。”
“她跟邻村的王秀才好上了,可人家是读书人,家里嫌咱们是泥腿子,放话说没个十贯八贯的『聘財』,连门都別想进。”
他攥紧了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妹不能跟著我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看天吃饭。”
“她得过上好日子,坐著,绣,喝茶哪怕,哪怕是拿我这条命去换。”
两人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这所谓的“富贵”,是要拿命去换的。
但在这苛政如虎的世道,不拿命去换,或许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李彪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诱惑:“提督大人还说了,此战论功行赏,绝不吝嗇!第一个跳上敌船的,赏银十两!亲手点燃一艘粮船的,赏上好蜀绢一匹,提为火长!若能斩下敌將首级,赏金二十两,官升一级!”
“金二十两!官升一级!”
黑暗的船舱里,响起一片粗重的喘息声,无数双眼睛在瞬间变得血红。
“小的们!富贵就在眼前!隨我杀!”
隨著李彪一声令下,数十艘走舸如离弦之箭,猛地从芦苇丛中窜出,直扑江心那支由十余艘驳船组成的、行进缓慢的运粮船队。
“敌袭!结阵!”
负责护航的队正赵忠,在看到敌船的第一时间,便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
二百名“山敢军”士卒训练有素,立刻以运粮船为核心,用手中的长枪和盾牌,在船舷边组成了简陋却坚固的防线。
然而,血腥的接舷战瞬间爆发。
危氏水师的士卒常年在水上討生活,水性极佳,他们在摇晃的船板上如履平地。
他们根本不与守军的盾阵硬拼,而是如同猿猴般,几个起落便攀上了驳船,从最薄弱的地方撕开防线。
一名“山敢军”的长枪手,枪法精湛,一枪便捅穿了一名敌军的胸膛。
可就在他收枪的瞬间,脚下的船板猛地一晃,身形一个趔趄,三柄雪亮的钢刀便从不同的角度,狠狠地砍进了他的身体。
“噗嗤!”
鲜血喷涌,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一头栽进了冰冷的江水。
“顶住!给老子顶住!”
赵忠浑身浴血,他手中的横刀已经砍得卷了刃,依旧疯狂地咆哮著。
他一刀劈翻一个爬上船的敌人,自己的肩膀也被另一人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
他却恍若未觉,一把抓住那偷袭者的头髮,用头狠狠撞了上去!
“砰!”
那偷袭者鼻樑断裂,惨叫著倒下,被赵铁牛一脚踹进江里。
“放信號!快放信號!”
赵忠对著身后的传令兵怒吼。
那名传令兵不敢怠慢,从背后一个特製的箭囊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三支寻常的鸣鏑,又取出了一支箭杆上缠著油布的火箭。
他深吸一口气,將第一支鸣鏑搭在弓上,用尽全身力气拉成满月,对准天空,猛然鬆手!
“啾——!”
一声尖锐的长啸划破夜空。
“哈哈哈!放信號也没用!等你们的援军来了,爷爷们早就发完財走人了!”
李彪狂笑著,一刀將一名守军的头颅砍飞。
紧接著,传令兵毫不迟疑,以一种机械般精准的速度,接连射出了第二支、第三支鸣鏑!
“啾——!啾——!”
三声间隔极短、连成一线的悽厉啸声,在江面上空迴荡,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正在狂笑的“江上虎”李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是因为声音有多响,而是因为这个频率!
李彪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还没来得及下令,只见那名传令兵已经点燃了那支火箭,对准高空,射了出去!
一支燃烧的火矢,拖著明亮的尾焰,在夜空中標定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坐標。
“撤!全军速撤!不要恋战!快撤!!”
李彪再无半分贪功之心,发出了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
就在此时,远处的大地,开始隱隱传来震颤之声。
“轰隆隆”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是滚滚的闷雷。
正在沿岸巡逻的袁袭,率领著三百“玄山都”牙兵,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风,朝著信號的方向狂奔而来!
“放箭!”
看到河中的混战,袁袭当机立断,在飞驰的马背上发出怒吼。
三百名骑兵在顛簸的马背上摘弓搭箭,一片密集的箭雨朝著那些纠缠在驳船周围的走舸战船覆盖而去。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不断响起,不少正在攀爬或是在船上廝杀的危氏水卒猝不及防,中箭栽倒,惨叫著跌入水中。
“骑兵!是刘靖的骑兵!”
“撤!快撤!”
李彪见状,毫不恋战,立刻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两艘粮船被点燃,冒出滚滚浓烟,守军也死伤惨重。
他可不想跟这帮精锐骑兵在岸上硬碰硬。
危氏水师的士卒们如潮水般退去,迅速跳回自己的战船,划动船桨,朝著下游飞快遁去。
“哈哈哈!刘靖的旱鸭子们,有本事来水里追爷爷啊!”
“爷爷们下次再来抢你们的粮食!”
囂张的嘲笑声顺著风,清晰地传到岸上每一个骑兵营將士的耳中。
袁袭脸色铁青,座下的战马不安地刨著蹄子,发出不耐的嘶鸣。
他看著那些在江面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河道拐弯处的敌船,只能死死地攥住手中的马鞭。
江风猎猎,吹不散空气中那股血腥味和焦糊味混杂在一起的刺鼻气息。
岸边,伤兵的呻吟声、军官的呵斥声此起彼伏。
袁袭面沉如水,看著那两艘仍在冒著黑烟、已经烧成空壳的驳船,眼神冰冷。
他的目光扫过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卒,最终,在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
赵铁牛没有去包扎伤口。
他浑身浴血,甲冑上满是刀砍斧凿的痕跡,一条胳膊软软地垂著,显然已经断了。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江滩上,背对著所有人,一动不动,死死地盯著那两艘被烧毁的粮船。
袁袭缓缓走了过去,身后的亲卫想要上前,被他用一个手势制止了。
“將军”
赵铁牛听到了脚步声,他回头,声音中满是嘶哑。
“末將护粮不力,致使军资被毁,袍泽战死三十七人”
“末將,有罪!”
说完,他猛地俯下身,將额头重重地磕在满是碎石的滩涂上。
砰!
一声闷响,鲜血瞬间从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末將万死,难辞其咎!”
“请將军,按军法处置!”
袁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著他。
赵铁牛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双眼赤红,泪水混合著血水和泥沙滚滚而下。
“將军您不知道,我这条命,是主公给的。”
“两年前,我还是个流民,带著我那快饿死的老爹,在山里苟活!”
“是刺史!刺史给了地,给了粮,才让我们家活了下来。”
“我爹临死前,抓著我的手,让我一定要参军,他说,咱们庄稼汉没啥能耐,主公给了咱活路,咱就得把这条命还给主公!”
“守著主公的家业,就像守著自家的祖坟一样!”
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指著江面上那两艘烧焦的船骸,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可我我把主公的家业给弄丟了!我没脸去见我爹,更没脸去见主公!”
“將军,杀了我吧!用我的头,去给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
他说完,再次重重叩首,长跪不起。
袁袭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敲在赵铁牛的心上。
“抬起头来。”
赵铁牛浑身一颤,没有动。
“我让你,抬起头来!”
袁袭的声音陡然严厉!
赵铁牛这才颤抖著,慢慢抬起了头,看著面前年轻的有些过分的將军。
袁袭居高临下地看著他,眼神锐利如刀。
“你以二百对战数倍於己的精锐水师,血战不退,直至援军赶到。”
“你保住了八艘粮船,保住了你麾下一百六十多名弟兄的性命。”
“这,是功!”
赵铁牛愣住了。
“至於那两艘。”
”袁袭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是我巡防不力,未能提前探知敌踪。要论罪,我袁袭,当为首罪!”
“主公治军,赏功,罚罪,从不含糊。”
“你的功,我会亲自为你上报。”
“我的罪,我也会亲自向主公请罚。”
他蹲下身,直视著赵铁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爹让你报答主公,不是让你用磕头的方式去死。”
“是让你活著,用你手中的刀,去杀更多的敌人,护更多的粮草,让更多像你家一样的人能吃上饱饭,能挺直腰杆做人!”
“主公要的,是能为他打胜仗的活人,不是跪在地上求死的懦夫!”
“你,听明白了吗?!”
赵铁牛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將军,看著他那双眼睛,那颗被自责和愧疚填满的心,仿佛被一道惊雷劈开!
是啊主公要的,是活人!
是能打胜仗的活人!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他心底涌起,瞬间衝散了所有的软弱。
“末將末將明白了!”
赵铁牛猛地挺直了腰杆,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袁袭站起身,恢復了那份统帅的冷漠与威严。
“明白,就给老子滚去医治!然后把此战每一个阵亡弟兄的名字,都给我一笔一划地记下来!”
“等伤好了,带著你的兵,把今天丟的场子,十倍、百倍地从敌人身上找回来!”
“喏!”
赵铁牛用尽全力应了一声,在同袍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两艘烧焦的船骸,眼神中再无半分自责,只剩下刻骨的仇恨!
袁袭的目光看著面前的江水,一股无力感,在他胸中盘旋了数息,便迅速被一股怒火所取代。
水上,我不如你。
但只要你的船还靠著岸,只要你的人还要踏上陆地,只要这条江还在我大军的控制范围之內
你,就得死!
“来人!”
袁袭的声音不大,却带著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杀意:“取舆图来!將所有熟悉信江水文地理的斥候、嚮导,全部给本將叫来!”
片刻之后,一张巨大的羊皮舆图在江边的草地上铺开。
袁袭单膝跪地,目光如鹰,在那张舆图上寸寸扫过。
他的手指,沿著信江曲折的水道,缓缓移动。
“这帮水耗子,来时逆流而上,必然贴著水缓之处走;去时顺流而下,求的是速,必走主航道。”
“他们尝到了甜头,胆子会越来越大。下一次,他们会来得更深,抢得更多。”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信江中游一处河道急剧收窄的地方。
那里,两岸是陡峭的悬崖,地势险要,图上只標註了三个小字。
鹰嘴崖。
“此处,河道宽度不足三十丈,水流湍急,行船至此,必然减速,且无法快速转向。”
袁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抬起头,看向身旁一名负责军械的校尉。
“我军所携的重型床弩,最远射程是多少?”
那校尉一愣,隨即答道:“回將军,足有一百五十步!足以贯穿三层甲!”
袁袭点了点头,眼神中的杀意已再无掩饰。
主公临行前曾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权,凡涉及剿杀敌军袭扰部队,可先斩后奏,並有权调动三都以下的兵力及器械。
他不再犹豫。
“传我將令。”
“从各都抽调十二架重型床弩,於明日天亮前,秘密运抵鹰嘴崖南北两岸,构筑偽装阵地。”
“我要让这帮水耗子知道。”
“这信江,不是他们能隨意来去的地方。”
鹰嘴崖。
此处河道骤然收窄,两岸是陡峭的悬崖,水流湍急,是行船的必经险地。
当李彪率领的袭扰船队再次满载而归,耀武扬威地准备通过此地时,异变陡生!
“放!”
隨著岸边林中一声怒吼,悬崖两侧突然竖起十余架早已用枝叶偽装好的重型床弩!
“咻!咻!咻!”
碗口粗的巨型弩箭,带著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猛然射出!
“不好!有埋伏!”
李彪肝胆俱裂,但他並未只顾著自己逃命。
在疯狂嘶吼著让船队散开的同时,他一把抓过身边一个舵手,用刀架在他脖子上,双目赤红地吼道:“所有船只,贴著南岸走!用那两艘被射穿的破船,给老子挡住北面的射角!快!”
在他的指挥下,几艘反应快的走舸立刻以那两艘正在沉没的友军船只为掩护,惊险地擦著南侧悬崖的阴影逃出生天。
虽然依旧损失惨重,但至少保住了大半的船只。
李彪回头看了一眼那两艘被当做盾牌、彻底被后续弩箭射成刺蝟的船,眼中没有半分不忍,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怨毒。
儘管如此,类似的袭扰仍在信江各处不断上演。
帅帐之內,气氛依旧凝重如铁。
庄三儿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碗乱跳。
“主公!鹰嘴崖那一仗虽然痛快,可这帮水耗子学精了,再也不走险地!还是没法根除!再这么下去,弟兄们都要憋屈死了!这仗打得太窝囊了!
袁袭也沉声道:“主公,这几日累计折损粟米近千石,另有盐、绢等重要军资被焚毁。”
“不过,鹰嘴崖一战,我军也缴获敌船两艘,虽已破损,但其船身所用之桐油、榫卯结构,皆可为我军船坞所用。”
“另斩获敌军首级三十七颗,皆已按军律记录在册,以待后续敘功。但危氏水师行踪飘忽,我军虽能小挫其锋,却始终无法伤其根本。”
“长此以往,粮道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