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歙州刺史府的书房內,灯火通明。
刘靖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那张由整块楠木製成的宽大书案后。
案上,烛火摇曳,將他沉静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窗外,是妻女在庭院中的嬉笑声,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给这肃杀的乱世,添上了一抹难得的温情。
户曹参军徐二两的消息,让他喜忧参半。
喜的是,经过铁腕推行“两税法”,歙州的田亩清查已初见成效,府库日渐充盈,足以支撑他下一步的宏图。
忧的是,此举触动了地方士绅豪族的根本利益,暗流汹涌,稍有不慎,便可能激起民变。
然而,对刘靖而言,这些都不过是癣疥之疾。
他真正的目光,始终落在棋盘之外。
他缓缓拿起桌案上的两份军报,一份来自季仲,另一份来自新任的水师都督甘寧。
他先展开了季仲的摺子。
墨跡沉稳,字字有力,一如季仲其人。
新招募与收编的一万四千余新卒,经过近三个月的严苛操练,已然脱胎换骨,成了一支可战之军。
风、林、火、山四军齐装满员,兵甲精良,隨时可以开赴疆场。
对於陆军,刘靖素来放心。
这支军队的底子,大多是追隨他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百战老卒,或是百战余生的降兵。
这些人见过血,懂得如何在战场上活下来,更懂得如何杀人。
被他整编之后,废除了严苛的兵痞欺压,改为赏罚分明的军功制。
一日三餐,皆是扎扎实实的乾饭白肉,操练之余更有军餉可领,这在连饭都吃不饱的乱世中,无异於天恩。
將士用命,粮草充足,再加上有风、林二军的老卒作为各营骨干,以老带新,这支大军已是磨礪了三个月的出鞘利刃,只待他一声令下。
他將季仲的军报轻轻放下,目光落在了另一份用料粗糙的麻纸摺子上。
这才是他真正掛心之处——水师。
於他而言,那是一支真正从无到有,从一片空白中催生出的力量。
他的霸业根基在陆,可他治下的饶、歙二州,水网密布,更有鄱阳湖这等浩渺烟波横亘其间。
无水师,则如猛虎困於牢笼,空有爪牙之利,却无法將威势遍及全境。
更遑论未来顺江而下,问鼎天下的野望。
而甘寧
刘靖的指尖在甘寧的名字上轻轻划过。
此人勇则勇矣,悍则悍矣,却终究是江湖草莽,野路子出身。
让他统领一支从零开始建立的正规水师,能否胜任,尚是未知之数。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了甘寧的摺子。
字跡潦草,带著一股不羈的狂气,却也將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水师已招募一千八百余人,皆是鄱阳湖畔善水的渔民、船工。
改造了五艘过往商船,权作操练之用。
位於饶州的船坞因夏日雨水过多,耽搁了些许工期,但月余便可完工,届时,数位大匠共同绘製的新式战船图纸,便可付诸实施。
刘靖默然合上摺子,修长的手指在冰凉的桌案上,富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咄,咄,咄”
单调的声响,如同他此刻心中的算计。
太慢了。
按照甘寧摺子里的进度,这支水师想要形成真正的战斗力,起码要等到年终岁末。
而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等待。
北方的战局瞬息万变,南方的藩镇亦是虎视眈眈。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內,拥有一支能征善战的水师,而不是一群只会改造商船、在湖里划船的渔夫。
如何让一支新卒在最短的时间內蜕变成长
实战。
也只有实战。
刘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初在丹阳镇蛰伏的崢嶸岁月。
那时,他手下不过数百兵卒,皆是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逃户流民。
他便是用一次次残酷血腥的剿匪,將那群乌合之眾,硬生生锤链成了一支悍不畏死的敢战之兵。
一个兵,杀过人,见过血,与之前便会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一种漠视生死的凶悍。
想到此处,刘靖的眼神,闪过一丝冷酷的决断。
他提起笔,先在给季仲的回信上写下八个字:加紧操练,枕戈待旦。
而后,他铺开一张新的信纸,这一次,笔锋直指甘寧。
信的开头,他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之词。
他盛讚了甘寧白手起家、组建水师的辛劳,肯定了他短短三月便让水师初具规模的功绩。
这些话语,足以让任何一个渴望得到上官认可的下属,感到如沐春风。
然而,写完这些场面话,他的笔锋倏然一顿,饱蘸墨汁的笔尖在空中凝住,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妻女的欢声笑语再次清晰地传来,夹杂著侍女的劝说声。
“夫人,小娘子,夜深了,仔细著凉”
那是人间的烟火,是他誓死要守护的安寧与温暖。
可要守护这份安寧,就必须用最酷烈无情的手段,去摧毁外面世界的一切威胁。
慈不掌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道理。
刘靖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幽深如潭。
他再次落笔,这一次,笔下的字跡,仿佛都带著一股金戈铁马的锋锐之气,力透纸背。
“然兵不血刃,终为无用之器。新卒之锐气,当於血火中淬链方能成钢。”
“著你部,即刻起,以战代练!”
“鄱阳湖广袤千里,水匪丛生,为祸百姓,此皆尔等磨刀之石,进身之阶。”
“操练一段时日后,可尽取之!本官要的,不是捷报,而是结果!”
写到这里,刘靖的动作又停了下来。
他闭上眼,在脑海中勾勒出甘寧的样貌。
那是一头桀驁不驯的猛虎,野性难除。
仅仅凭著一道冷冰冰的军令,甘寧固然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但或许会瞻前顾后,或许会为了保存自己好不容易拉起来的这支队伍而畏手畏脚,打几场不痛不痒的顺风仗。
他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
他要的,是让甘寧彻底挣脱所有枷锁,毫无顾忌地露出最锋利的爪牙!
他要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是一支在最短时间內,用血与火餵养出来的虎狼之师!
如何才能做到
刘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洞悉人性的弧度。
对付甘寧这种人,最好的韁绳,从来不是军令与威权,而是利益!
是野心!
是给他一个足以让他彻底疯狂的理由!
他再次蘸饱浓墨,在信的末尾,用一种近乎狂放的笔触,又重重地添上了一句。
一句足以让甘寧,乃至任何一个乱世武夫,都彻底疯狂的话。
“剿匪所得之一切缴获,五成上缴府库。”
“余下五成悉数充作水师军费,由你自行调配,本官概不过问!”
写完,他將手中的狼毫笔重重掷於笔架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成了。
他几乎能想像得到,当甘寧看到这封信时,眼中会燃起何等炽烈的火焰。
看似是毫无保留的放权,实则是更狠辣的驾驭之术。
“自行调配,概不过问”,这八个字,给予的不仅仅是钱財,更是无上的权柄与信任。
但刘靖很清楚,他放出去的,是一头被三道无形枷锁牢牢锁住的猛虎。
第一道枷锁,是“根”。
甘寧和他带来的三百人,终究是无根的浮萍。
他的官身,是自己给的。
麾下士卒的粮餉,是刺史府发的。
未来战船的龙骨,也要在自己的船坞里舖设。
他甘寧的根,不在鄱阳湖,而在歙州,在他的手里。
只要自己一句话,他便会从官军主帅,变回人人喊打的水匪。
第二道枷锁,是“帐”。
“五成归公”,这代表著,甘寧的每一次劫掠,每一笔缴获,都必须先经过刺史府的帐房,清清楚楚地记录在案。
任何一笔对不上的帐目,任何一分被私藏的银钱,都会在未来,成为勒紧他脖颈的绞索。
而最后一道,也是最坚不可摧的枷锁,是“力”。
刘靖的目光,缓缓从信纸上移开,落在了墙壁那幅巨大的舆图之上。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鄱阳湖的边缘,最后,重重地按在了代表著风、林、火、山四军的旗帜上。
水师再强,终究是水上蛟龙。
一旦上了岸,便是离了水的鱼。
他刘靖麾下,有数万枕戈待旦的百战陆师。
只要甘寧敢有半分异动,大军顷刻便可封锁整个鄱阳湖,断其粮草,绝其补给。
届时,任他甘兴霸是何等英雄,也只能困死在这片湖水之中,被活活耗死!
这,才是他敢於放手,敢於用此阳谋的真正底气!
想到此,刘靖眼中的最后一丝波澜也归於平静。
这不是一场赌博。
这是一笔稳赚不赔,且有著绝对保险的投资。
现在,这头被飢饿和野心折磨已久的猛虎,终於被放出了牢笼。
他知道,这封信送出去,鄱阳湖將掀起一场何等猛烈的腥风血雨。
那些新招募的渔民,將会在一次次的血战中被残酷筛选,死伤在所难免,甚至可能高达十之三四。
但乱世之中,人命最是廉价。
而能从这场血腥绞杀中活下来的,必將成为他手中最有威慑力的水上將士!
“甘寧,莫要让本官失望。”
他將信纸仔细折好,装入牛皮信封,用火漆郑重封口,而后对著门外沉声喝道:
“来人!”
一名身著玄甲的玄山都亲卫,推门而入,单膝跪地。
“八百里加急,即刻送往饶州水师大营,务必亲手交予甘寧!”
“喏!”
亲卫接过信,没有一丝迟疑,转身快步离去。
很快,急促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一骑绝尘,带著那封足以决定鄱阳湖无数人生死的信件,如离弦之箭般衝出歙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书斋內,刘靖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夜风拂面,带著一丝凉意,吹散了屋內的墨香。
他望著庭院里早已熄灭的灯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方才那个签下血腥命令的决策者,並非是他。
守护与毁灭,本就是一体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