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仅有几缕熹微晨光,仿佛最清透的薄纱,悄然透过雕窗欞,在青石地面上投下几抹朦朧的亮色。
四下里静謐无声,唯有庭院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榻上,刘靖几乎在第一缕光线探入室內的瞬间,便睁开了双眼。
强大的生物钟惯性,让他无需更鼓报时,便能精准地把握住时辰醒来,神思清明。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锦被一角,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身侧的佳人。
然而,锦被之下,那具温软如玉的娇躯还是微微蠕动了一下。
崔鶯鶯被他起身的轻微动静所扰,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一双还带著朦朧水汽的惺忪睡眼。
新婚之夜的疲惫与欢愉尚未完全褪去,让她整个人都透著一股初承雨露后的慵懒与娇憨,声音亦是软糯绵长:“夫君什么时辰了?”
“刚至卯正。”
刘靖已然起身,正在从容不迫地穿著中衣。
他的声音比往日里更多了几分柔和,那是饜足之后的温存,沉稳中透著令人心安的力量。
“啊?卯正了?”
听到这话,崔鶯鶯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她挣扎著便要从温暖的被窝中坐起,口中念叨著:“哎呀,怎的睡过了头”
只是,身体深处传来的那股酸软无力之感,让她秀美的黛眉不自觉地微微蹙起,撑著床榻的动作也显得有些吃力。
昨夜的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那张白皙的脸颊上,飞快地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红晕。
刘靖见状,刚刚系好衣带的身形立刻一顿,毫不犹豫地折返回床边。
他俯下身,宽大的手掌连人带被地將她轻轻按了回去,温热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光洁圆润的肩头,滑腻的触感让他心神一盪,但口中的话语却满是心疼:“昨夜累著你了,日头还早,多睡会儿。”
“不成,万万不成。”
崔鶯鶯摇著头,態度却异常坚决。
她深吸一口气,忍著身体的不適,再一次撑起身子。
这一次,她成功地坐了起来,任由那如云似缎的乌黑长髮如瀑布般从肩头滑落,垂至腰际。
晨光之中,她那双洗去惺忪的明眸清亮得惊人,宛如两泓秋水。
“夫君有所不知。”
她仰头看著刘靖,语气严肃:“我如今是刘家主母,是这歙州刺史府的当家娘子。今日,按礼,需往祠堂祭拜公婆,告慰二老在天之灵。”
“而后,还要在正堂高坐,受阿姐和卿卿妹妹的敬茶。”
“这每一桩,都是立规矩、定名分的大事,岂能因贪睡而晚起?”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容动摇的决绝:“若是误了吉时,岂不是叫闔府上下的僕婢们看了笑话。”
“说我崔鶯鶯是个不知礼数、不敬尊卑的懒妇?我清河崔氏的女儿,断不能让人这般非议。”
刘靖凝视著她眼中那份执拗的骄傲,知晓她所言句句在理。
大家族的规矩,他虽不甚在意,但对她而言,却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不再相劝,只是眸中的柔情与讚许更深了几分。
刘靖伸出双臂,绕过她的背,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崔鶯鶯的双脚刚刚沾到冰凉的地面,足尖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张宜喜宜嗔的俏脸上,竟如春水解冻般,漾开一抹忍俊不禁的狡黠笑意。
那笑容,冲淡了方才的严肃,让她整个人又恢復了少女的娇俏。
刘靖正欲转身去取外衫,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得眉峰一挑,颇感兴趣地问道:“独自傻笑什么?可是想到了什么趣事?”
崔鶯鶯的眼波如水般流转,盈盈的笑意中带著即將得偿所愿的得意。
她踮起脚尖,凑到刘靖耳边,吐气如兰:“夫君你猜。”
“从小到大,在家中,都是奴家跟在阿姐身后,脆生生地唤她『姐姐』,听她吩咐,受她管教。”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著几分窃喜:“可今日,却要反过来了。奴家终於也能坐在上首,理直气壮地受她一拜,应她一声『妹妹』的请安了。”
“想想那个场面,便觉得有趣得紧。”
“你呀。”
刘靖被她这副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情態彻底逗笑。
他忍不住伸出手,在那张吹弹可破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触感温润滑腻,让人爱不释手。
崔鶯鶯很享受这般亲昵的举动,非但没有躲闪,反而主动將脸颊贴在刘靖宽大温热的手掌上,像一只终於找到了归宿的小猫,轻轻地蹭了蹭。
那掌心传来的粗糲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片刻温存之后,门外响起了轻巧的脚步声。
崔鶯鶯的贴身侍女小铃鐺端著一盆热气腾腾的铜盆,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著两名府中的小丫鬟,手中捧著巾櫛、青盐等洗漱之物。
“小娘子,姑爷,请洗漱。”
小铃鐺的声音清脆伶俐。
两人洗漱完毕,刘靖先行去了外间更衣,崔鶯鶯则留在內室,由小铃鐺伺候著开始梳妆。
在铺整床榻之时,小铃鐺目光一凝,在绣著一对戏水鸳鸯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方雪白柔软的锦帕。
帕上,一朵嫣红的梅灼灼盛开,宛如冬日里最傲然的红梅,於白雪之上绽放出最绚烂的生命色彩。
小铃鐺的俏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她不敢多看,飞快地將那方锦帕整整齐齐地叠好,而后转身从隨嫁妆一同带来的一个箱笼里,取出一个雕刻著精美缠枝莲纹的紫檀木匣。
她小心翼翼地將锦帕放入匣中,最后用一把小巧的黄铜锁郑重锁好。
这方见红的锦帕,往后便是主母在这府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妆檯前,光洁的铜镜虽不及后世水银镜那般清晰,却也足以映照出成双的身影。
崔鶯鶯端坐於镜前,看著镜中的自己,又看著镜中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高大身影,一时间有些痴了。
刘靖竟未让侍女代劳,而是亲手握著一把温润厚重的象牙梳,正为她梳理那如黑色瀑布般的青丝。
他的动作极为轻柔,神情专注无比。
梳齿划过长发,顺滑而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拉扯,生怕弄疼了她。
举案齐眉,画眉梳头。
这曾是她在诗书画本中读到的、属於夫妻间最美好的期盼,却未曾想,自己竟能从这位杀伐果断的夫君身上得到。
崔鶯鶯透过铜镜,痴痴地凝望著身后那个男人。
他坚毅的侧脸,专注的眼神,轻柔的动作
这一切,都化作一股名为“幸福”的暖流,缓缓淌过她的四肢百骸,將她的整颗心彻底填满、浸润。她想,便是此刻死去,亦是无憾了。
细细梳完三千青丝,刘靖又从妆奩中拿起一枚精致的螺子黛。
这是一种產自波斯的珍贵画眉之物,需以火烤之,其色青黑如黛,是崔家为她准备的嫁妆之一。
他的手,握过沉重的陌刀,掌过象徵权力的刺史大印,更曾毫不留情地斩下过敌人的头颅。
然而此刻,这只手在为妻子描眉时,却多了些许颤抖。
几笔轻柔的勾勒,两道如同雨后远山般秀丽温婉的眉形,便跃然於脸上,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既雍容大气又含著一丝傲娇的独特气质。
“夫君的手艺,可比那些画工强多了。”
崔鶯鶯看著镜中更添几分神采的自己,由衷地笑著夸讚道,眼波流转,媚意天成,儘是化不开的情意。
“你若喜欢,往后,我天天为你画。”
刘靖放下眉笔,凝视著镜中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俯身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心,郑重地印下了一个温热的吻。
穿戴整齐,崔鶯鶯换上了一身雍容华贵的緋色翟衣,头戴珠翠凤冠,一派当家主母的气度。 刘靖则是一袭月白常服,腰束玉带,威严与温情並存。
两人携手出了臥房,並未先行前往正堂,而是先至后院一处僻静的院落——刘家的祠堂。
祠堂內庄严肃穆,香菸裊裊。
正上方的高台上,供奉著刘靖父母的灵位。
刘靖亲手点了三支香,递到崔鶯鶯手中。
崔鶯鶯接过,跪在堂前的蒲团上,姿態端庄,神情肃穆。
她先是举香齐眉,而后恭恭敬敬地叩首三次,每一次额头都实实在在。
“翁姑在上,儿媳清河崔氏鶯鶯,今日得入刘家门,侍奉夫君左右。”
“儿媳在此立誓,往后定当恪守妇道:上敬夫君,下睦娣姒;內持家政,外睦宗亲;为刘氏衍嗣绵延,以固宗祧。恳请翁姑在天之灵,佑我刘氏福祚绵长,生生不息。”
说完,她將手中的香插入香炉,而后又是庄重的三叩首。
刘靖立於一旁,静静地看著她虔诚而认真的侧影,看著她纤细却挺直的脊背,心中变得异常柔软起来。
祭拜完毕,天光已然大亮。
两人来到府邸正堂,在专为家主家母设置的、铺著锦垫的上首交椅上端坐。
刘靖居左,崔鶯鶯在右,两人並肩而坐,自有威仪。
不多时,伴隨著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噹之声,崔蓉蓉与钱卿卿联袂而至。
姐妹异地重逢,身份已然顛倒。
崔鶯鶯与崔蓉蓉四目相对,彼此的眼中都涌动著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复杂的情绪。
但碍於礼数当前,两人都只能强自按捺,將万千话语暂压心底。
钱卿卿则落落大方,一双美目好奇地打量著这位传说中的崔家才女,未来的主母。
只见她明眸皓齿,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一身緋色翟衣衬得她肌肤胜雪,雍容大气之中,眉梢眼角又带著一丝不经意的少女傲娇,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完美地融合在她身上,形成一种独特的魅力。
钱卿卿心中不由暗赞,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绝代佳人,难怪能让夫君那般看重。
早有准备的婢女端上茶盘,盘中是三盏热气腾腾的香茶。
钱卿卿出身江南大族,最是知晓礼数。
她率先上前,从茶盘中端起一盏,走到刘靖面前,敛衽盈盈一拜,姿態优美如弱柳扶风:“夫君请茶。”
刘靖含笑接过,將茶水一饮而尽,这是认可的表示。
接著,钱卿卿再取一盏,莲步轻移,转向崔鶯鶯。
同样的礼数,同样的恭敬,她再次深深一福,吴儂软语的腔调柔柔地响起,悦耳动听:“姐姐请茶。”
崔鶯鶯端坐不动,脸上笑意盈盈,从容地接过茶盏,放到唇边,象徵性地浅抿一口。
她开口说道,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主母的气场:“妹妹真是好顏色,这通身的气派,莫说夫君了,便是姐姐我见了,也心生欢喜呢。”
说著,她抬起手,从自己满头珠翠的凤冠一侧,拔下一根流光溢彩、尾端坠著红宝石的金丝步摇,亲手为钱卿卿插在了髮髻上。
那步摇隨著钱卿卿的动作轻轻摇曳,更添几分灵动之美。
这是主母对妾室的赏赐,更是明確无误的接纳与安抚的姿態。
一旁的刘靖看著崔鶯鶯此刻端著一副沉稳练达的当家主母架势,言行举止滴水不漏,心中莫名觉得有趣又欣慰。
“妹妹多谢姐姐厚赐。”
钱卿卿抚著发间的步摇,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份量,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再次福了一礼。
钱卿卿敬完茶,便轮到了崔蓉蓉。
看著眼前这个既是自己血脉相连的胞妹、如今却成了名分上压自己一头的“姐姐”,崔蓉蓉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那份彆扭与尷尬,让她端著茶盏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先是向刘靖行了礼,而后转向崔鶯鶯,低垂著眼帘,声音细若蚊蚋:“姐姐请茶。”
“哎!”
崔鶯鶯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得意的狡黠笑意,先是响亮地应了一声,仿佛生怕別人听不见。
旋即,她接过茶盏,却不急著喝,反而故作端详地打量著崔蓉蓉,故意打趣道:“这位妹妹瞧著著实眼熟,生的这般顏色,倒是有八九分像我那远在丹阳老家的家姊哩。不知妹妹是哪里人士呀?”
当了这么多年妹妹,今天可算扬眉吐气,当了回姐姐!
这句玩笑,既是宣示了地位,也是姐妹间独有的亲昵。
知晓妹妹是在与自己玩笑,也是在化解自己的尷尬,崔蓉蓉又羞又气又无奈,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只能幽怨地横了罪魁祸首刘靖一眼。
都怪这死鬼!
姐妹共侍一夫便罢了,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反倒要向妹妹执妾礼,这让她以后在府中如何自处?情何以堪?
刘靖被那充满怨念的一眼看得心头髮虚,连忙端起面前的茶盏,假装饮茶,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男人么,要学会装傻。
好在崔鶯鶯最是知晓分寸,打趣一句便恰到好处地收住。
她饮了一口茶,同样从髮髻上拔下一支温润细腻的白玉簪,亲手为崔蓉蓉戴上,柔声道:“阿姐,委屈你了。”
这后半句,用的是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
礼数走完,阶级已定。
崔鶯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思念之情,不等崔蓉蓉退下,便立即从椅子上起身,一把將她紧紧抱住,声音里带上了久违的撒娇意味:“阿姐,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崔蓉蓉反手握住她的手,感受著妹妹身上熟悉的馨香,心中的那点彆扭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重逢的喜悦。
她又气又笑地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嗔怪道:“你呀,如今是刺史夫人了,一府主母,怎还这般惫懒顽皮,也不怕下人们看了笑话。”
崔鶯鶯嘻嘻一笑,从她怀里抬起头,脸上掛著灿烂的笑容:“在夫君和阿姐面前,我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鶯鶯。”
一句话,让在场的三人心中都泛起暖意。
接著,崔蓉蓉拉过一旁安静站立的钱卿卿的手,正式为崔鶯鶯介绍道:“鶯鶯,我为你引荐,这位是永茗妹妹。”
“永茗妹妹性子恬静淡雅,知书达理,往后你们定要好好相处,莫生嫌隙。”
女人天生都喜欢美好的事物,崔鶯鶯见了钱卿卿这般清水芙蓉般的美人,也不由得心生欢喜。
她主动拉著钱卿卿的手,亲热地问道:“听夫君说,卿卿妹妹与我同岁,不知是几月的生辰?”
“回姐姐,妹妹是十一月生。”
钱卿卿柔声答道。
崔鶯鶯笑道:“我是五月生的,这么说来,我可是真真切切的姐姐了。以后妹妹若有事,只管来找我,万不可见外。”
崔鶯鶯这种毫无架子、天真烂漫的性子,极具感染力。
钱卿卿先前还有的一丝拘谨也消失了,她不由笑道:“听闻姐姐才高八斗,也极喜好读书。妹妹才疏学浅,往后在学问上,还望姐姐不吝赐教。”
“好哩,咱们正好做个伴。”
崔鶯鶯高兴地点点头。
她与钱卿卿又说了几句体己话,目光便开始在堂內游移,似乎在寻找著什么。
旋即,她拉住崔蓉蓉的手,一双明眸中满是藏不住的期待与急切,问道:“阿姐,桃儿和岁杪呢?”
崔蓉蓉被她拉著,脸上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容,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嗔怪道:“你呀,刚当上主母,就只惦记著那两个小傢伙。”
她顿了顿,声音放柔,继续道:“在院里呢。桃儿昨儿个晚上便吵著要见你,早上又怕扰了你们,没让她来,小傢伙估计这会儿正慪气呢。”
一旁的钱卿卿也掩口而笑,眼中满是温柔。
刘靖看著她们三人其乐融融的画面,心中不由微微一笑,家的感觉,便是如此了。
“那还等什么?阿姐,快带我去看看!”崔鶯鶯说著,已经迫不及待地拉著崔蓉蓉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那份急切,哪还有半分刚才端坐主位之上的主母威仪,分明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