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家塬再次归于宁静,已是深夜凌晨。
赵宁和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以及其馀两人,全都吹的筋疲力尽
唢呐是个气力活儿,原本今晚这场早都该结束了,可寺家塬的村民们热情高涨,似乎是好久都没听到唢呐了,一个劲儿的叫嚷着再继续吹。
赵宁是无所谓,年轻小伙,精力充沛,气力充足。
但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以及另外两人却遭不住了。
他们都已经四十好几的人,体能上和精力上,哪能跟赵宁这十七八的壮后生比。
再者,他们前几日每天都在吹,已经连续几天了,今晚又临时加演了将近半个小时。
此刻全都累的连端起火堆上的搪瓷缸,喝口热茶的力气都没了。
赵宁吹出了一头的热汗,在这寒冷的冬夜,脸上的汗珠就象是夏日里暴晒出来的。
整个人虽也有些累,可眼神中神采奕奕,精气神一点没有蔫儿的迹象。
也就体力消耗不少,稍微缓缓,立马还可以再吹。
不过马五子家的几个儿子,这时站了出来,给村上围观的人群散了一圈烟,道:
“各位,这明后两天,还能再听嘛,这大半夜的,咱们都早点回去歇着,明天再来。”
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马学延的三爷,临走前朝赵宁道:
“你这后生娃,吹的可以,没给你爷‘赵唢呐’丢人!”
赵宁一脸茫然,他压根不认识对方,还是一直等着他的马学延解释道:
“那是我三爷,是个唢呐迷。”
赵宁恍然,看着对方离去的佝偻背影,有些哭笑不得。
一阵夜风忽然袭来,吹得火堆的灰烬,到处乱飞。
马学延抬手搭在赵宁肩头道:
“宁子,今晚上怎么安排的?要不上我家睡吧,我家偏窑就我一人,咱哥俩好久没见了,上我家走。”
赵宁闻言,眉头不禁皱起,他是被叫来救场的,稀里糊涂地来,压根不知道晚上是怎么安排。
住哪里,更是不清楚。
他又是第一次出活儿,毫无半点经验,听见马学延的话,思量了一下后,扭头看向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
自己是跟着他来的,晚上安排,自然要问他。
“阿叔,晚上咱们住哪?”
“就住咱们之前吃饭的那面窑里,明后两天还要再吹,你就先过去睡吧,唢呐这些东西,我来收拾。”
赵宁刚点了下头,马学延就咧嘴道:
“刘吹手,宁子晚上到我家里睡觉,明天一早就过来,能行吧?”
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叫刘二娃,这是小名,官名叫刘福青,在乡里也算是有名的吹手,听见马学延的话,转头看向赵宁道:
“你跟他认识?”
赵宁言道:“我俩以前在咱们乡里的初中念书,认识。”
“那行,明天早上早点记得过来。”
赵宁便和马学延一同离开了马五子家的院子,捏着手电筒,朝马学延家过去。
有熟人的好处,这便就体现了出来。
虽然来了别人的村子,但是有个熟人,就可以去熟人家里过夜。
省的在雇主家不自在。
没六七分钟,赵宁就到了马学延家。
马学延推开门,把赵宁让进去,随后将门一闭,就迈步走到灶台跟前,将暖水壶端起,给赵明倒了碗热水道;
“来,先喝点热的,暖和暖和。”
赵宁这会儿确实感觉到有点冻了,大半夜的一路走来,虽说没多大功夫,也就几步路的事,可来到马学延家的偏窑,跟站在冷飕飕的院里没一点区别。
窑里连火都没生,冻的简直就象是个冰窟窿。
赵宁不禁问道:“学延,你家里晚上都不生火烧炕?”
马学延摇头嘿笑一声,掏出烟道:
“这两天家里就我一人,我妈上周去县里看我大姐去了,还没回来,我爸这几天又在我六老爷那边帮忙,我六老爷丧事上缺人手,我白天也在那边,晚上才回来,就懒得生火。”
赵宁有些想哭,有点后悔自己来这边的决定了。
这边倒是自在,可瞧这架势,今晚估摸着要睡凉炕啊。
果不其然,半个小时后,赵宁躺在冰哇哇的凉炕上,身上盖了两床被子。
与马学延趴在炕沿儿上,一边抽烟,一边闲聊。
冻的实在一下睡不着,赵宁便索性漫天随意的瞎聊。
“学延,上次我听我大哥说,你现在在乡里供销社上班,干的怎么样?”
“已经不在了,我上个月就离开了,供销社那帮孙子,欺负人,他们自己监守自盗,让我背锅,东西丢了,非说是我偷拿的,我当场就跟他们吵起来了,敢栽赃冤枉我,那帮狗日的,也不看看我马学延是不是软柿子。”
赵宁闻言,愕然不已,只听马学延气呼呼地狠嘬了两口烟,才接着道:
“宁子,哥们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做过的事情,从来都认,我没做过的事情,没做就是没做,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没做,他们想欺负我,门儿都没有!”
赵宁暗暗苦笑一声,马学延的性子、脾气,还真是这样,敢作敢当,没做打死都不可能认。
“对了,不说我了。”马学延突然转头道:“宁子,倒是说说你,你最近怎么样?”
赵宁抽了口烟,缓缓道:“我还是老样子,身子养了三年,总算好了,这几天跟着我爷练唢呐,要不是今儿晚上来了你们村,我明天一早还要早起接着练。”
马学延道:“宁子,你真决定往后吹唢呐?”
赵宁道:“不吹不行啊,其他手艺又不会,眼下我家里为了给我治病,这三年里欠了不少钱,我得赶紧把唢呐手艺练好,好替家里把钱给还了。”
赵宁说完,顿了顿道:“另外,我其实挺喜欢吹唢呐的!”
“这这玩意看起来简单,可里面门道多的令人钻进去就出不来了,我爷又希望我能把我们赵家的唢呐继续吹下去,别给断了。”
马学延半响没说话,猛猛地嘬了几口烟道:
“宁子,你好歹还有个手艺,我是啥也不会,哎算了,睡觉吧,我我是个闲人,你明天还得吹唢呐,有正经事,早点歇着。”
赵宁点点头,将手中烟头掐灭,翻过身子,便沉沉睡去。
可是,后半夜的时候,他醒了。
冻醒的,马学延倒是凉炕睡惯了,呼噜声震天响。
赵宁是怎么都睡不着了,望着漆黑的窗棂,心中思绪万千。
今晚,不,昨晚他第一次出活儿,赏钱拿了两块,这趟活完了,再能得五块。
这七块钱,就他自己而言,已经很好了。
但对于欠债的家里来说,这七块钱,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三年期间,家里为了他,举债都快上千了。
上千块的压力,对于农村人来说,简直比从身上剥一层皮还重。
这年月里,在农村,要是种地,一年忙到头,都挣不下一百。
上千块的外债,不好好想辙,十年时间都不一定能还清。
不过往后这还债的事,就自己来抗。
不能让家里背负了,父亲和母亲已经承担太多了。
大哥还没结婚,弟弟和妹妹都还在读书。
家里不是只有自己一个孩子。
既然自己吹唢呐能挣钱,那就好好吹。
今晚,不,昨晚第一次出活儿,不是还得了寺家塬人的喜欢和认可嘛。
这是开了个好头,再接再厉,好好吹唢呐,好好练唢呐。
钱不怕挣不下,男人嘛,天生站着撒尿的主儿!
立于天地之间,顶天立地!
只要肯想,肯干,总能吹出一片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