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我收到了，写得很详细，证据也很紮实。
电话里，毕风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李思远和李书庭都敏锐地感觉到，这句开场白过于平淡了。
按照常理，看到如此确凿的证据，毕风的反应应该是果断下令收网，而不是这种不咸不淡的表扬。
“你们辛苦了。”毕风又补充了一句。
李书庭心里咯噔一下，他跟了老领导多年，太熟悉这种语气了。这通常意味着，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期，或者说，遇到了更复杂的情况。
“组长，您是不是有什么指示？”
李书庭试探着问道，“我们这边，神盾小组已经待命，随时可以对白风、白锐父子实施抓捕。呼市那边，宫明光和刘延庆同志也已经做好了全面接收的准备。”
言下之意是，万事俱备，只欠您一声令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这几秒钟，对于临时指挥室里的众人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李思远的心也悬了起来，他盯着那台红色的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湧上心头。
难道有变？
“书庭，思远。”毕风终于再次开口，但他问出的问题，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报告里提到，鼎泰资本控股的那些煤矿，最早的审批时间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李思远和李书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现在不是应该讨论如何抓人吗？怎么会突然问起这种档案细节？
“毕组长，大部分是在白风担任发改委主任和区副职期间审批的，时间跨度比较大，从七八年前到最近两三年都有。”李思远迅速回忆了一下资料，给出了回答。
“通达货运呢？这家公司成立了多久？”毕风又问。
“大概十年了。”
王局长在一旁补充道，“我们查过它的工商注册信息。”
“十年”
毕风在电话那头似乎咀嚼了一下这个时间点，然后抛出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它的主要货运线路，除了把煤炭运往各大港口，还有没有别的，比如通往西南方向的线路？尤其是去湘西的。”
湘西？
李思远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蒙边的煤，往南运到沿海港口是常规路线，往西南内陆的湘西跑干什么？那边的煤炭资源也很丰富，根本不需要从蒙边长途运输，运费都比煤价贵了。这完全不符合基本的商业逻辑。
“毕组长，这个我们没太注意。”
李思远实话实说，“通达货运的流水太多了，我们主要盯着的是它和鼎泰资本之间的虚假贸易合同，用来核实洗钱路径的。”
“现在，马上去查。”
毕风的语气不容置疑，“我要你们把通达货运过去十年所有的运单、合同、过路费记录，全部重新梳理一遍。重点关注那些看起来不合常理的运输任务，尤其是目的地指向湘西省及其周边地区的。”
李书庭彻底懵了，他忍不住开口：“毕组长，我们是不是搞错了重点？现在最要紧的难道不是控制住白风，防止他销毁证据或者外逃吗？这些陈年旧账，可以等抓了人之后再慢慢审啊。叁巴墈书旺 埂鑫罪快”
“糊涂！”电话那头的毕风突然厉声呵斥了一句，这让李书庭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老领导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了。
“你们以为你们抓到的是一条大鱼？”
毕风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告诉你们，白风充其量只是一个在池塘里翻江倒海的王八！你们顺着他挖出来的这条线，可能牵着的是一头藏在深海里的巨鲸！”
巨鲸？
李思远心脏猛地一缩。他立刻意识到，毕风绝对不是无的放矢。他一定是从报告的某些细节里，看到了他们这些身处一线的人没有看到的东西。
“毕风同志的意思是。”
李书庭毕竟经验老到，他很快冷静下来，压低声音问道，“这个案子，牵扯到比白风级别更高的人？”
“我没有这么说。”毕风立刻否认，但他的语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只给你们下达命令，你们负责执行。”
他顿了顿，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从现在开始，原定针对白风、白锐的一切行动计划，全部暂停。重复一遍，全部暂停！”
“什么？”李思远几乎是脱口而出。
暂停？开什么玩笑！证据确凿，万事俱备，现在说暂停？郭山那边已经被惊动了，白锐和白风肯定也收到了风声，现在不抓，他们百分之百会开始转移资产，销毁证据，甚至策划外逃！这不等于是放虎归山吗？
“毕组长！我不理解！”
李思远压抑着心里的火气，对着电话说道，“我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才拿到这些铁证。现在收手，之前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吗？请您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
毕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理由就是，如果现在动了白风，那条‘巨鲸’就会立刻警觉，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靠近他了。”
“思远，你要记住，我们是中央巡视组，我们的任务不仅仅是查办一两个贪官，而是要清除整个肌体上的毒瘤。有时候，为了挖掉病根，我们必须容忍一些表面的溃烂暂时存在。”
“可是”
“没有可是！”
毕风打断了李思远，“这是命令！李书庭，管好你的兵！”
李书庭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冲李思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然后对着电话沉声回答：“是！组长，我们坚决执行您的命令。”
“好。记住你们现在的身份，是中央部委下来的基层调研组。那就把调研的样子做足。”
毕风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你们不是要查环保和安全生产吗？那就继续查。把红峰煤矿的底子给我翻个底朝天。我要知道，它除了挖煤，还往地下挖了些什么，又往外面运了些什么。”
“我明白了。”李书庭立刻领会了精神。
毕风这是要他们换个方向，从矿区本身的操作层面入手，去寻找指向那条“巨鲸”的新线索。
“就这样吧。保持联系，有任何发现，随时向我汇报。”
电话挂断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技术组的鹰眼和王局长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思远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憋屈感涌了上来。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低吼道，“我们手里握着王炸，却不让出牌？眼睁睁看着他们逍遥法外？”
李书庭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叹了口气：“思远，冷静点。毕组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你想想，什么样的人，能让毕组长都如此投鼠忌器，宁愿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也要暂时放过白风？”
李思远猛地抬起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能让毕风这个级别的老纪检干部都感到棘手的，绝对不是一般的bu级的官员。
那答案只有一个。
“”李思远的声音有些干涩。
李书庭没有说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李思远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他们这个小组，可能无意中捅破了一个天大的窟窿。
这个案子，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地方 能够把握的范畴。
他看着窗外，那头名为“红峰煤矿”的巨兽，在夜色中显得愈发狰狞和神秘。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看清了它的全貌，但现在才发现，他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