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九皇子夏唐邑怀着几分忐忑,硬着头皮来到了太子夏丹青所在的东宫。
他将小公主夏元曦哭闹着要出宫散心的请求,小心翼翼地转达给了皇兄。
果不其然,太子一听,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愠怒:“胡闹!元曦简直是在胡闹。
她才刚从虎口脱险,惊魂未定,正该在宫中静养,岂可再出宫涉险?
如今长安城看着太平,底下不知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那些邪教余孽正像无头苍蝇,憋着劲想找机会报复。
她此时出宫,岂不是自投罗网?不成!绝对不行!”
太子的反应在九皇子意料之中,他喏喏不敢再多言,心中也为皇姐的任性感到无奈。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在太子身侧,轻摇着一柄湘妃竹折扇的司空明,眼中精光一闪,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殿下,还请暂息雷霆之怒。
我以为,公主殿下此时想出宫细细想来,或许未必是件坏事,甚至可能是一个难得的契机。”
“契机?”太子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投向司空明,带着不解与质询,“司空,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眼下局势有多凶险。
放纵元曦此时出宫,万一有丝毫闪失,你让本宫如何向父皇母后交代?这岂是儿戏!”
司空明不慌不忙,“唰”的一声合上折扇,用扇骨轻轻敲击着掌心,从容分析道:“殿下,请您细想。
经昨日封魔台一役,血莲教顶尖战力折损惨重,四大法王已去其二,八大护法亦伤亡近半。
如今残存的,不过是些丧家之犬,秋后的蚂蚱,看似还能蹦跶几下,实则已成不了大气候,难撼我大炎根基分毫。”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此辈妖人最令人头疼之处,非是其战力,而是其隐匿之深、潜伏之久。
他们便如同藏在阴暗缝隙中的毒虫,我等不怕它跳出来噬人,就怕它始终潜伏不出,令人防不胜防。
如今镇魔司、锦衣卫、御林军虽全力清剿,然敌暗我明,若对方铁了心龟缩不出,想要将其彻底铲除,无异于大海捞针。
时日一久,朝中难免会有非议,认为三法司办案不力,空耗国帑,届时恐有御史言官上本弹劾,于殿下收服三方势力之大计不利。”
太子目光闪动,已然意动,但依旧顾虑重重:“先生之意是?”
司空明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殿下,您昨日在朝堂上为李玄霄、周康、毛疆三位大人陈情,已初步赢得了他们的感激。然,这份人情尚显单薄。
若想真正将这掌管皇城安危的三把利刃牢牢握在手中,还需再添一把火,施以一场泼天的大恩。”
他踏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诱惑:“眼下,便有一个天赐良机。
若殿下顺势允准公主出宫,并暗中布下天罗地网殿下请想,那些如同惊弓之鸟的邪教余孽,见到昨日未能得手、今日却‘落单’出宫的公主殿下,会不会觉得这是他们挽回败局、向那幕后教主表功的最后机会?
他们会不会按捺不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藏身之处扑出来?”
太子瞳孔骤然收缩,已然明白了司空明的全部算计:“你是说以元曦为饵,引蛇出洞?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殿下明鉴。”司空明斩钉截铁道,“而且,此饵,安全无虞。
我等可暗中调派供奉司高手、锦衣卫精锐、镇魔司强手,于公主行进路线层层设伏,布下十面埋伏之局。
甚至可恳请国师大人于暗中照看一二。
上次公主被掳,是因妖人潜入深宫,攻我不备。
此次我在明,敌在暗,以有心算无心,以绝对实力碾压,那些余孽若敢现身,唯有灰飞烟灭一途。”
他继续剖析利弊,语速加快:“此举可谓一石三鸟。
其一,可助镇魔司等三部立下大功,将他们从‘戴罪之身’中彻底解脱,此乃雪中送炭之恩,必能令其对殿下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其二,可趁机将潜伏最深的余孽连根拔起,永绝后患,安定京城。
其三,亦可满足公主殿下散心之愿,安抚其受惊之心。
至于安全殿下,京师重地,天子脚下。
若在我等如此周密布置下,尚不能保公主万全,那我大炎朝廷威严何存?”
太子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背着手在殿内缓缓踱步,面色变幻不定。
司空明的计划确实胆大包天,却也精妙绝伦,收益极大。
但那毕竟是他的亲妹妹。
任何一丝潜在的风险,都让他心如刀绞。
司空明看出太子内心激烈的挣扎,补充道:“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况且,此举绝非至公主于险地,而是以万全之策,毕其功于一役,谋社稷之安。
公主殿下洪福齐天,自有百灵护佑。
若殿下仍不放心,可令九皇子殿下与那位新晋的宋银甲贴身护卫。
宋银甲昨日舍命救主,忠心可鉴,其实力亦是不凡,有他在公主身侧,更添一道保险。”
权衡再三,想到动荡的朝局,想到彻底将镇魔司、锦衣卫、御林军这三股力量收归己用的巨大诱惑,太子终于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沉声道:“好!就依先生之计!但务必做到万无一失!元曦若有半分差池,本宫唯你是问!”
“我去安排。”司空明躬身领命,嘴角勾起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笑意。
太子随即转向忐忑不安的九皇子,吩咐道:“唐邑,你回去告诉元曦,出宫可以,但必须一切听从安排。
你与她同行,务必寸步不离。
孤会派供奉司两位高手与你们同行,再让宋长庚贴身护卫。
外围由锦衣卫和镇魔司联合布控,具体事宜,本宫会亲自部署。
切记,安全第一,若有任何异动,立即撤回!”
九皇子夏唐邑没想到太子竟然真的同意了,而且安排得如此周密,既惊又喜,连忙应道:“臣弟明白!定不负皇兄所托!”
…
九皇子匆匆返回,将太子的允准和那看似宽松实则严密的安排告知了小公主。
小公主一听可以出宫,顿时喜笑颜开,也顾不得那许多“眼线”,兴奋地拉着许长生和九皇子,在一众精锐侍卫的暗中护卫下,兴高采烈地出了宫门。
长安街市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瞬间驱散了小公主连日来的阴霾。
她如同脱笼的雀鸟,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嚷嚷着要买晶莹剔透的糖人,一会儿又被街边栩栩如生的面人吸引,看到杂耍艺人喷火吞剑,更是兴奋得拍手叫好。
许长生和九皇子紧随其后,看似在陪玩,实则精神高度集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果然,小公主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吸引了不少暗处的目光。
然而,这些心怀叵测之徒往往还未靠近,便被早已埋伏在侧的锦衣卫暗探和镇魔司高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除。
几条街外不时传来的短暂兵刃交击声和闷哼声,预示着暗处的较量一直在持续,但都被牢牢控制在远离小公主的范围之外。
许长生神魂强大,敏锐地察觉到至少有四五道极其强横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影子,始终若即若离地跟随着他们,想必就是太子派出的供奉司高手。他心中暗忖:“看来这次‘游玩’,阵仗还真是不小。太子这是打定了主意要钓大鱼啊。”
脑海中,玄天真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响起:“嘿嘿,小子,这下安心了吧?你这‘保姆’当得可轻松,自有大把高手替你扫清障碍。”
许长生在心中回应:“真人,我看这阵势,倒不像是单纯保护,更像张网以待。咱们这位太子殿下,所图不小。”
“管他图什么,反正跟咱们关系不大。你只管看好那小丫头,别让她真被磕着碰着就行。”
游玩至日头西斜,华灯初上,小公主的兴致依旧高昂,又拉着两人来到了一家名为“玉华楼”的戏楼。
这玉华楼雕梁画栋,气派不凡,乃是长安城中达官显贵最常光顾的消遣之地之一。
然而,今晚楼内的气氛却有些异样。
台上的戏曲咿呀呀,唱的是一出老掉牙的才子佳人戏《牡丹亭》。
台下的宾客们起初还勉强听着,渐渐便显露出不耐,交头接耳之声四起。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高声喝起了倒彩:
“下去吧!又是这出!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玉华楼是不是没人了?来来去去就这几出老戏?”
“张老板呢?出来说道说道!这长安第一戏楼的招牌还要不要了?”
喝倒彩的声音此起彼伏,场面渐趋混乱。
台上的戏子们唱得战战兢兢,神色惶恐。
小公主坐在二楼的雅间,也嘟起了嫣红的小嘴,纤纤玉指百无聊赖地敲着桌面,不满地道:“没劲!还以为有什么新戏呢,又是这些老掉牙的套路,本宫在宫里都听腻了。”
许长生放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锦袍、面相敦厚、眉宇间却笼罩着浓重愁容的中年男子匆匆上台,连连作揖,正是玉华楼的老板。
他陪着笑脸,高声道:“诸位贵客息怒!息怒!今日是小店招待不周,扫了诸位雅兴!今晚所有酒水点心,一律免单!权当小店给诸位赔罪,还望海涵!海涵!”
这番诚意总算暂时压下了众人的怒火,但不满的情绪依旧弥漫。
戏班勉强接着唱,随后上台的说书先生,讲的段子也是陈腐老套,难以吸引宾客。
许长生耳力过人,听到隔壁雅间传来低语:
“唉,这玉华楼真是每况愈下了”
“听说这张老板心善,挣的钱大半都拿去城外办什么‘慈幼庄’收养孤儿了,还请师傅教那些孩子唱戏谋生,哪还有余钱去聘名角、买新本子?”
“可不是嘛!老掌柜苦心经营多年的家业,眼看就要被他这善心给拖垮了!真是不知该说他傻还是善。”
听着这些议论,再看看身边无聊得快打哈欠的小公主,许长生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浮现出来。
…
“殿下,”许长生微微一笑,看向小公主,“可是觉得无趣了?”
小公主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美眸中满是期待:“无聊死了!宋长庚,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好点子了?”
她可是见识过许长生总能捣鼓出些新奇玩意儿。
许长生颔首:“殿下稍待,卑职去去就回。”
说罢,他起身悄然离开了雅间。
…
就在台下喧哗又起,小公主百无聊赖地抱怨之际,玉华楼的后台却是另一番光景。
班主林玉华与老管家徐伯相对而立,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愁云。
台下传来的阵阵倒彩和不满的喧哗声,像针一样扎在他们心上。
徐管家看着眼前年轻的班主,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充满了焦虑和无奈:“掌柜的,这样下去真的不行啊。
这才过了多久,客人们的不满声是越来越大了。
照这个势头,不出一个月,老掌柜当年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挣下的这‘长安第一戏楼’的招牌,怕是怕是真要保不住了啊!”
他的话语中带着痛心疾首。
林玉华闻言,脸上愁苦之色更浓,他何尝不知现状堪忧?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地叹息道:“唉徐伯,你说的这些,我岂能不知?可可眼下又能有什么办法?库房里能拿得出手的、还算新鲜的戏本和说部,都已经反复唱过、说过了。
客人們听得腻烦,也是情理之中”
徐管家见班主松口,连忙趁热打铁,语气急切地劝道:“掌柜的。办法不是没有!只要只要您能下决心!咱们账上如今虽然不宽裕,但若是能把城外那‘慈幼庄’的开销暂且停一停,哪怕只是停上三个月,省下的银钱也足够我们去江南请一位有名的写书先生,量身定制几部新本子。
再请两位当红的角儿来撑撑场子,必定能挽回声誉。
等戏楼生意重新红火起来,有了稳定的进项,到时再重启慈幼庄,也不算迟啊!掌柜的,那慈幼庄它就是个无底洞啊。
您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娃娃,给他们一口饭吃、一件衣穿,已是天大的善举,仁至义尽了。
可您不仅管吃管住,还非要请师傅教他们唱念做打,教他们说书识字,指望他们将来也能靠这门手艺吃饭这其中的花费,实在太大了。
咱们玉华楼真的快被拖垮了!”
徐管家苦口婆心,几乎是在哀求了。他实在是心疼这祖宗传下的基业。
然而,林玉华听到“停掉慈幼庄”几个字,原本黯淡的眼神却骤然变得坚定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徐管家,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徐伯,你不必再劝了。
慈幼庄,绝对不能关!”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和难以言喻的悲痛,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徐伯,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更是看着我儿是如何失而复得的。
您应该最清楚当年,若不是那几个自身难保、浑身是伤的孩子,拼着最后一口气,从那些人牙子魔窟里把我那苦命的孩儿背出来我们林家,早就绝后了。
我林玉华,哪还有今天?”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些孩子他们自己过得猪狗不如,却还保有那份善念,救了我的孩儿。
您说,我如今有了些许能力,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的孩子流落街头,甚至重蹈那些救命恩人的覆辙?
我教他们技艺,不是浪费银钱,是想给他们一条真正的活路,一条能挺直腰板做人的正路。
哪怕哪怕这玉华楼真的开不下去了,这慈幼庄,只要我林玉华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办下去。”
徐管家看着班主那固执又带着悲怆的神情,听着他提及小少爷的旧事,知道再劝也无用,心中又是无奈又是酸楚,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悲凉叹息:“唉我的少掌柜啊您这心肠是好,太好了。
可是可是老掌柜留下的这份家业它它不能就这么没落了啊”
老人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充满了对未来的绝望。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被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时,一阵平稳的脚步声自后台入口处传来。
林玉华和徐管家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低调但难掩不凡气度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正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许长生的目光落在林玉华身上,开口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林玉华和徐管家见对方气度不凡,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林玉华躬身道:“官家,小的就是这玉华楼的老板林玉华,这是铺子里的徐管家。敢问官家有何吩咐?”态度恭敬。
许长生没有回答,反而看着林玉华,直接问道:“听说你开了个孤儿庄,把这戏楼里大部分的花费,都弄到那孤儿庄去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林玉华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一下,坦然道:“不瞒官家,确有此事。倒也没太多缘由,就是看那些孩子无依无靠,实在可怜。
这些年战乱不断,逃难来长安的孩子不少,咱们长安是天子脚下,繁华之地,总不能眼看着他们饿死冻死,连个活路都没有。
能给他们一口饭吃,教他们一点傍身的手艺,也算是积点阴德。”
他话语朴实,没有刻意标榜。
许长生听了,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追问道:“哦?就因为看他们可怜?可因为收留这些孤儿,导致你这戏楼生意凋敝,眼看祖业都要不保,也没关系吗?”
林玉华被问得沉默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但眼神依旧坚定。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些:“官家您有所不知。
几年前,我的小儿子在两岁上,被人牙子拐走了。”
他顿了顿,仿佛回忆起了极痛苦的事,“我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那孩子了,心都死了。
可没想到,没过多久,竟是几个浑身是伤、瘦得皮包骨头的半大孩子,拼着最后一口气,把我那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儿子给背了回来。”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后怕和感激:“后来才知,那几个孩子,也是从小被人牙子控制,打断腿、弄瞎眼,逼着上街乞讨。
他们看我儿子模样周正,心善,不忍心他也落得那般下场,才拼死带着他逃出来,一路打听,硬是找了回来。
官家您说,要是没有这些孩子,我林家就绝后了。
我的儿子,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甚至更惨!”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随即强自压下,语气变得坚决:“从那天起,我就想,孩子有什么错?他们只是想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
我能捡回儿子,是老天爷,是那些苦命孩子给的恩典。
如今我有点能力,开个孤儿庄,能多救一个是一个,能让他们学个手艺,将来有条正路走,不至于再被人牙子祸害这比什么都强。
戏楼生意唉,能维持就维持,维持不了,也是我林玉华没本事,对不住祖宗,但孤儿庄我不能关。”
徐管家在一旁听着,也是连连叹气。
许长生静静地听完,脸上那丝玩味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赞许。
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心肠倒是不错。
也罢,今日碰上,也算有缘。我便做件好事,帮你们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