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生那番对当朝皇帝的“大不敬”之言,让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绮罗郡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嗔道:“你这家伙,口无遮拦!当朝圣上也是你能随意议论的?这话要是传出去,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许长生只是冷冷一笑,浑不在意:“呵,砍头?要是骂两句就能把这糜烂的世道骂好,我天天站在金銮殿前骂街都行。”
“你…!”绮罗郡主气结。
“够了。”顾洛璃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浇下,瞬间压下了两人之间即将升腾的火药味。
“眼下不是斗嘴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商议如何安置这数千幸存百姓。”
她目光扫过下方林间空地上那密密麻麻、面带惶恐与饥色的民众,清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绮罗郡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到底是皇室贵胄,经历过风浪,很快便理清了思路,沉声道:“国师所言极是。
依我看来,刘宝叛军如今虽攻占了枫林城,但其目的已然达到。
他们需要枫林城作为河堤垮塌的‘罪魁祸首’。
如今春汛已至,河堤摇摇欲坠,崩溃在即。
刘宝此刻最该做的,是放纵麾下士卒在城中劫掠发泄,稳固军心,而非继续向外扩张。”
她顿了顿,分析道:“经此一役,刘宝麾下损失惨重,士卒疲敝,若再强行进军,恐怕手下兵卒率先哗变。
所以,我们目前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带领民众撤离险地。”
许长生闻言,点了点头,补充道:“而且,刘宝现在恐怕自身难保。他成了那些大人物推出来的替罪羊,河堤一垮,黑锅扣稳,接下来那些人想的,恐怕就是如何灭口了。
刘宝只要不傻,就该立刻缩回河州老巢,凭借河州龙气固守,或许还能多活几日。”
绮罗郡主眼中寒光一闪,接话道:“没错!而对我们,对沧州官场而言,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收复失地!
等河堤一垮,洪水过后,组织援军夺回一座残破的枫林城易如反掌。
届时,不仅河堤垮塌的罪责可以全推给刘宝,沧州官场还能以此为由,向朝廷索要巨额军饷和赈灾款项,美其名曰巩固边防、安抚流民…哼,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许长生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嘲讽:“好家伙!贪了修河堤的银子,导致河堤成豆腐渣,引来叛军破城,让几十万百姓遭殃。最后还能借着平叛和赈灾的名头,再从朝廷手里捞一笔…这沧州官场,上下其手的本事,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这官当的,真是没谁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场阴谋背后的肮脏算计剖析得淋漓尽致,听得一旁的吴县令和安云汐脸色发白,心中悲愤交加。
顾洛璃静静听着,未发一言,但周身散发的寒意却愈发凛冽。
道门修士感应天机,她对气运流转尤为敏感,此刻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怨气与业力正在沧州上空凝聚,而这因果,最终必然会反噬到相关之人身上。
“既然如此,”顾洛璃缓缓开口,声音清冷,“下一步,你们打算如何?”
绮罗郡主与许长生对视一眼,沉声道:“为今之计,只有先带领这五千多幸存百姓,前往相对安全的后方城池避难。
距离枫林城约二百里,有一座朔风城,城防坚固,粮草充足,可作为暂时的安身之所。
我们先护送民众抵达朔风城,再图后计。”
许长生也表示同意:“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先保住大家的性命再说。”
然而,就在他们初步商定计划之时。
一个瘦小的身影,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许长生和绮罗郡主的面前!
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男童,衣衫破烂,满脸污垢,但一双眼睛却赤红如血,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悲怆!
他不顾一切地用力磕头,额头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瞬间便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郡主!许公子!国师大人!”男童抬起血肉模糊的额头,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控诉道:“求求你们!为我爹娘!为我姐姐!为我们枫林城死去的乡亲们报仇啊!”
男童名叫狗娃,是枫林城土生土长的孩子。
许长生记得他,瘦弱的身躯往城墙上送过饭,他的父亲还曾经参与过守城,但如今只剩下一人在听从他口中所言。
许长生不由得心中一沉。
不难想到,在这个孩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怕是家中之人…
他泣不成声喉咙沙哑的嘶吼道:“许大人,你还记得我爹吗?他曾经帮助过守城在城墙上守城的时候,你还夸赞过他孔武有力!
那次叛军攻城的时候,我爹用刀砍下了一个叛军的耳朵,那叛军侥幸活下去了,记住了我爹。”
“城破之时,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叛军认出了正在仓皇逃离的我爹,一路跟着我爹,带着人冲进我家,当着我和我姐面,把我爹…把我爹…把我爹砍死了!
这帮王八蛋,先把我爹的腿砍断了,听着我爹在地上哀嚎,在地上爬行,在那里嘲笑!”
“我只有不到半岁的弟弟,被他们当场摔死,我姐我娘更是为了保护我,被他们凌辱,现在怕是早已没了命!啊啊啊啊!
全家五口,只有我一个人,在邻居的拼死掩护下,侥幸从狗洞爬出,跟着人流逃到了这里…
“他们…他们不是人!是畜生!是魔鬼!”狗娃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小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剧烈颤抖。
“我爹…我爹他只是想守住我们的家啊!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要杀光我们全家?!凭什么要屠城啊?!”
他猛地再次磕头,鲜血混着泪水染红了地面:“郡主!许公子!国师大人!你们神通广大!求求你们!杀回去!杀了那帮畜生!为我们报仇!为枫林城几十万的百姓主持公道啊!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啊——!!!”
狗娃的哭诉,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幸存者心中压抑的悲愤与绝望!
“是啊!郡主!许公子!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爹娘还在城里!生死不知啊!”
“那帮天杀的叛军!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我亲眼看到他们把我侄子…呜呜呜…”
“秦统领和那么多军爷都战死了!这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啊!”
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哭声、控诉声、哀求声汇聚成一片,林间空地上弥漫着滔天的冤屈与不甘!
他们之前为了逃命,强压下的恐惧和悲伤,在此刻被狗娃彻底引爆了!
许长生和绮罗郡主看着眼前跪倒一片、泣血哀求的百姓,听着那一声声血泪控诉,两人的心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他们之前刻意回避的问题,被血淋淋地摆在了面前。
枫林城里,还有十几万来不及逃出的百姓!
按照叛军的凶残和报复心理,一旦他们决定撤离或面临清剿,极有可能进行惨无人道的屠城,将这座抵抗他们已久的城池彻底从地图上抹去!
用几十万人的鲜血,来宣泄他们的怒火和掩盖他们的罪行!
这十几万条人命,难道就这么算了?
秦统领和数千守军的血,就这么白流了?!
绮罗郡主娇躯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看向许长生,美眸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光芒,一字一顿地问道:“许长生!你敢不敢…跟我一起,为这满城的冤魂,讨一个真正的公道?!”
许长生迎上她的目光,心脏剧烈跳动,他沉声反问:“怎么讨?”
绮罗郡主目光冷冽如刀,声音斩钉截铁:“这座城的陷落,几十万百姓的生死劫难,根源不在刘宝,而在沧州官场那帮蛀虫!
是他们贪腐无度,蛀空了河堤!是他们养寇自重,纵容叛军!
是他们为了脱罪和牟利,将整座城几十万生灵当做政治筹码!
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要讨回公道,就不能只杀几个叛军了事!
必须把这一切的真相,把这血淋淋的罪恶,直接捅到长安城!
捅到金銮殿上!让这朗朗乾坤,还枫林城一个明白!而你,许长生,你是这一切的亲历者,是最好的证人!”
许长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瞳孔微缩:“你是说…让我去长安城…告御状?!”
“对!告御状!”绮罗郡主声音铿锵。
“去长安!去敲响登闻鼓!把沧州官场的烂账,把河堤贪腐的真相,把枫林城几十万军民的冤屈,原原本本地呈于御前!
让这天下人都看看,这帮国之蛀虫的嘴脸!
让朝廷,给死去的秦统领,给战死的城防军,给枫林城无数惨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许长生:“许长生,你敢不敢去?你若敢去,本郡主…陪你玩到底!”
许长生沉默了。
他望向远方,仿佛能看到那座在血火中哭泣的城池,能看到秦统领战死时的不甘眼神,能看到无数百姓绝望的面容…一股难以言喻的热血,混合着滔天的愤怒与悲悯,在他胸中汹涌澎湃!
去长安?告御状?这无疑是刀山火海!
一路艰险莫测,朝堂之上更是波诡云谲,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但…若不去,这几十万条人命,这冲天的怨气,又如何能安?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师娘安云汐,安云汐眼中含泪,却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信任与支持。
他又看向跪满一地的百姓,那一双双充满期盼、仇恨与最后希望的眼睛,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心上。
最后,他的目光与绮罗郡主那决绝的眼神交汇。
许长生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带着几分痞气,却又透着一往无前的坚定与狠厉:
“好!那就去长安城走一遭!去他娘的金銮殿上,闹他个天翻地覆!为秦统领,为枫林城…讨个公道!”
此言一出,绮罗郡主眼中爆发出耀眼的光彩!
她猛地转身,面向所有跪地的百姓,声音清越而激昂,传遍整个山林:
“乡亲们!都起来!听我说!”
众人渐渐止住哭声,抬起头,望向这位平日里娇艳明媚,此刻却显得无比刚毅的郡主。
绮罗郡主目光扫过每一张悲愤的面孔,朗声道:“枫林城的血,不会白流!秦统领和诸位将士的血,不会白流!你们亲人的冤屈,我们记下了!这血海深仇,我们必报!”
“但是,报仇不是靠一时冲动!不是靠我们现在这几千人,去跟数万叛军拼命!那是送死!”
“我们要做的,是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场灾难的见证者!每一个人,都是沧州官场罪恶的活证据!”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活着,这真相就不会被掩盖!
这冤屈就不会被遗忘!我们要带着这血淋淋的真相,去长安!去告御状!去让朝廷,去让天下人,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要让那些贪官污吏,付出应有的代价!”
“活着!活下去!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眼看仇人伏法!能亲口告诉你们的子孙后代,他们的先人,没有白死!他们的血,换来了一个朗朗乾坤!”
“这,才是真正的报仇雪恨!”
绮罗郡主的话语,如同熊熊烈火,瞬间点燃了所有幸存者心中的希望和斗志!
绝望的气氛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壮而坚定的复仇信念!
“对!活下去!去告御状!”
“为秦统领报仇!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我们不能白死!要死,也要看着那帮狗官先死!”
人群沸腾了!
原本萎靡不振的民众,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一种同仇敌忾、誓死方休的气势,在山林间凝聚!
顾洛璃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在绮罗郡主激励下重新焕发生机的民众,看着站在人群前方、眼神坚定的许长生,她那古井无波的心境,似乎也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她缓步走到许长生身边,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探究:“值得吗?长安城,龙潭虎穴。此去凶险万分,九死一生。你可能…会丢掉性命。”
许长生转过头,看向顾洛璃那绝美清冷的容颜,咧嘴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洒脱和痞气:“值得吗?没什么值不值得的。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看到了,听到了,心里过不去了,那就得去。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不能只想着划算不划算。”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再说了,我在枫林城遇到的第一个人物,应该就是秦统领,枫林城的百姓待我不薄…这公道,我若不去讨,心里不痛快。”
顾洛璃闻言,沉默了片刻。她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看似油滑、怕死、总爱讨价还价的“便宜徒弟”。
在他那玩世不恭的外表下,竟然藏着如此赤诚和担当。
然而,还没等顾洛璃这丝欣赏持续多久,许长生忽然凑近了些,脸上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容,压低声音道:“再说了,师尊~就咱俩这深入浅出的交情,您忍心看着徒弟我去送死吗?到时候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您肯定会出手捞我的对吧?”
“唰!”
顾洛璃的俏脸瞬间飞起两抹红霞,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猛地后退半步,又羞又恼地瞪向许长生,手中霜陨剑清辉一闪,寒气逼人!
“你…你胡说什么!谁跟你有…有什么交情!”顾洛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咬牙切齿地低喝道:“再敢胡言乱语,我…我拔了你的舌头!”
许长生吓得一缩脖子,连忙摆手:“师尊息怒!弟子错了!错了!”
看着许长生那副怂包模样,再想想他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话,顾洛璃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那点羞恼倒是冲淡了不少,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经此一番波折,众人的心志反而更加坚定。
许长生这时呼出了一口气,对着绮罗郡主说道:“郡主啊,你先和吴县令和我师娘带着大家一路逃命,至于我和国师要再回枫林城一趟。”
绮罗郡主听到这话,忍不住身体一僵,询问道:“你想做什么?现在再回去,你也救不了多少人。”
许长生抿着抿嘴唇,说道:“既然决定要为死去的人讨个公道,那肯定要留下一些证据。我这趟回去就是要取一些证据。”
“证据?你要怎么取?”绮罗郡主顿时充满了疑惑。
许长生呼出一口气,说道:“这你就先不用管了,这趟城是得回去一趟。祝我好运吧。”
“小心点,我还需要你,你别死在城里。”
“那不会国师可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绮罗郡主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国师,嘀咕道:“也确实,就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国师应该还真舍不得你。”
“你小声点,要是被听到,咱俩又保不了被一顿揍。”
顾洛璃好像并未听到这话,依旧背着他们站在原地。
只是那耳根莫名其妙变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