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吃点吧。
安云汐端来了一碗稀粥,搭配着几个黑面馍馍,放到了许长生的面前。
许长生看着眼前的物件,摇了摇头,推给了安云汐说道:“没事,师娘,我是武夫,饿不到自己十天半个月不吃东西,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大碍,你吃吧。”
安云汐没有过多推迟,将黑面馍馍放到嘴边,一口一口轻轻咬着喝着寡淡如水的稀粥。
许长生叹息了一声,看向窗外,日子,开始难了啊。
窗外天色灰蒙,已是深秋,连日的阴霾更给这座被困的孤城增添了几分死寂。
今天,是叛军围城的第二十五天。
他身为武夫,气血旺盛,确实比普通人更能抗饿,但城中99的人都只是普通人。
但看着师娘安云汐小口小口艰难吞咽的模样,他心中仍是一阵酸楚。
“师娘,你慢用,我出去看看。”许长生声音有些沙哑。
安云汐抬起头,温婉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担忧,她轻轻点头:“长生,小心些。”
走出临时栖身的残破小院,一股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扑面而来。
街道上不再有往日的些许生机,取而代之的是死气沉沉。
面黄肌瘦的百姓们排着长长的队伍,眼神麻木地等待着每日那点可怜的施舍。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尽头处是几个由郡主治下官吏和士兵维持的粥棚。
许长生走近了些,看得更真切。
那所谓的“粥”,几乎就是浑浊的温水里漂浮着寥寥无几的米粒和说不清是什么的野菜根茎,稀薄得可怜。
每人除了这一碗“粥”,还能领到两个婴儿拳头大小、颜色灰黑、掺杂了大量麸皮和不知名草籽的杂粮馍馍。
这东西吃下去,能提供的热量有限,更多的是为了填充空虚的胃袋,延缓饥饿感的折磨。
看着那些领到食物后,或蹲或坐、迫不及待吞咽的百姓,许长生心中暗叹。
围城之战,最残酷的往往不是刀光剑影,而是这无声无息的消耗。
叛军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几次强攻受挫、尤其是失去了公孙无德这个“攻城车生产线”后,他们改变了策略,不再轻易发动大规模进攻,而是像耐心的猎人一样,将枫林城团团围住,等待着城内粮尽援绝、不攻自破的那一天。
但这其实也是刘宝没有办法的办法,守城方对比攻城方有着天然的优势。
刘宝的强攻根本拿不下这座城池,他们死了4000人,攻城方至少死了万余人。
空气中都飘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要是刘宝一意孤行的强行攻击,人死的太多,大军溃败,手下的士卒也会权衡,丢了这么多人命,拿下这座城,值得吗?
叛军自然也不是傻子,跟着刘宝,自然是想过更好的生活,想抢更多的钱,玩更多的女人。
刘宝要他们的命去填这座城,如果说卖命活下来过后,能获得大量的收益,还好说。
当收益和付出不成正比的时候,士兵们又会傻傻的去卖命吗?
所以说刘宝的围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幸亏…幸亏郡主早有决断。”许长生不由得想起围城之初,绮罗郡主就以铁腕手段,强行收缴、统一管制了城中所有大户和官仓的存粮,实行严格的配给制。
若非如此,以城中几十万张嘴巴的消耗,恐怕早就断粮了,甚至可能早已出现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
即便如此,眼前的景象也预示着,情况正在滑向不可控的边缘。
他穿过萧条的街巷,向着东城墙走去。
沿途所见,皆是破败与饥饿。
偶尔有士兵巡逻而过,也是盔甲歪斜,脚步虚浮,脸上带着菜色。
原本八千守军,经过连日血战和饥饿疾病的消耗,如今能战者,已不足四千之数,且个个状态堪忧。
登上城墙,寒风更加凛冽。
守城的士兵们抱着兵器,蜷缩在垛口下避风处,很多人即使在岗位上,也显得有气无力。
他们的眼神不再锐利,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对食物的渴望。
饥饿,正在一点点吞噬着这支军队的战斗力。
许长生走到城墙边,眺望城外。
叛军的营盘连绵依旧,旌旗招展,对比这座城,却透着一股悠闲。
他们似乎吃定了城内即将崩溃,连巡逻的哨骑都显得有些懒散。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许长生摩挲着冰冷的墙砖,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获得了神机百炼这等逆天神技,若在物资充沛之时,足以化腐朽为神奇。
可在这座被围困的孤城里,他能动用的材料极其有限。
围城初期,他还能利用神机百炼,将城中搜集来的废旧铁器、破损兵器熔炼重铸,打造成相对精良的盔甲和刀剑,分发下去,确实提升了守军的防御和杀伤力。
但随着围城日久,粮食短缺成为首要问题,这些铁甲反而成了负担。
饥饿的士兵穿着沉重的盔甲站立巡逻,体力消耗更快。
无奈之下,他又只能将这些铁甲回收,重新熔炼,打造成更轻便、更适合刺击的长矛,或者制成箭簇,以应对可能的攻城。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神机百炼可以改变物质的形态,却无法无中生有,变出粮食。
它无法将泥土变成米粒,无法将木头变成肉食。
面对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这项神奇的能力,也显得苍白无力。
他在城墙上找到了绮罗郡主。
她依旧站在最前沿的位置,身姿挺拔,但许长生敏锐地注意到,她原本莹润的脸颊消瘦了不少,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嘴唇也有些干裂。
那身华丽的郡主服饰也换成了便于行动的劲装,上面沾着尘土和早已干涸的血迹。
她正低声与秦统领商议着什么,眉头紧锁。
看到许长生走来,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中充满了疲惫。
“长生,你来了。”她的声音不如往日清亮,带着一丝沙哑。
“郡主。”许长生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向城外,“情况…不太妙。”
绮罗郡主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库存的粮食,最多还能支撑…七八天。而且,是维持现在这种最低限度的配给。”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还包括了…之前不得已宰杀的所有城中牲畜。
七八天…许长生心中一沉。
这个时间,比他想像的还要短。
这意味着,七八天之后,这座城将彻底陷入绝境。
“春浔还没来…?”许长生不由得紧紧地皱着眉头。
绮罗郡主深呼吸一口气,目光闪烁,说道:“今年的春浔来得比往年慢了好些天,但我已得到消息…最迟五天之内春浔就会抵达那座耗费巨资修建的河堤…沧州那边要乱了。”
听到这话,许长生的眼神陡然一闪,说道:“这么说,援军有望?”
绮罗郡主的红唇勾起了一丝笑容:“没错…有一支万余人的沧州军,已经出发,携带补给。”
许长生心中大震,脸上泛起一抹喜色,这么些天来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郡主!这是天大的好消息!为何不立刻告知全城军民?以此振奋士气,或许还能多撑几日!”
然而,绮罗郡主脸上的那丝笑容却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忧虑。
她轻轻摇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城墙上下那些疲惫的士兵和官吏,压低声音道:“长生,你难道没发觉,最近叛军的几次试探性进攻,虽然规模不大,却总能精准地找到我们防御相对薄弱的环节吗?”
许长生心中一凛,仔细回想,确实如此。
叛军近来的攻击不再像之前那样盲目猛冲,而是变得更有针对性,几次都险些被他们打开缺口。
“你的意思是…城中有细作?”许长生的声音也沉了下来。
“不是可能,是肯定有。”绮罗郡主语气肯定,带着一丝寒意。
“刘宝并非纯粹的莽夫,他能迅速崛起,背后定然有势力支持。我早已怀疑,他与沧州官场某些位高权重之人有所勾结!这次围城,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劫掠,更是一场交易!”
她靠近许长生,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道:“你知道的,刘宝与某些人达成了协议,替他们背上决堤的罪名,换取对方在关键时刻的不作为甚至暗中支持。
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具体的交易是什么,但我知道这其中有些东西对刘宝很重要,甚至关乎身家性命。
所以刘宝直到现在都不肯退回河州,而是要继续攻打枫林城,甚至倾尽全力,几乎将自己的退路都斩断了。
如果我们即将获得援军的消息泄露出去,被细作传回刘宝耳中,你猜他会怎么做。”
许长生倒吸一口凉气:“他会狗急跳墙!在援军抵达之前,不惜一切代价发动总攻!”
“没错!”绮罗郡主眼中闪过一丝后怕。
“我们现在的状态,守城已是勉强。若刘宝不顾伤亡,发起疯狂进攻,我们很可能等不到援军到来,城就破了!到那时,一切休提!”
许长生皱眉,仍有疑惑:“可是,既然沧州有内应,这支援军的动向,刘宝应该也会知道吧?他为何不提前退走?”
绮罗郡主解释道:“这支军队,是爹动用了不少关系,绕过常规渠道,说通了某些军中将领,对方权衡利弊之后派出来的。
沧州官场知道此事的人极少,刘宝背后的那些人,未必能及时得到消息。
就算有所耳闻,在没有确切情报前,刘宝也未必敢轻易相信,毕竟退兵事关重大。
但我们城内不同,消息一旦散开,人多口杂,细作必然能确认真伪。
所以,我们必须瞒住!至少在援军接近到一定距离之前,绝不能走漏风声!”
她顿了顿,语气凝重地补充道:“接下来的这几天,才是最危险、最关键的时刻!
刘宝虽然围城,但他同样焦急,春汛将至,他的时间也不多。
他随时可能因为失去耐心,或者察觉到什么风吹草动而发动总攻。
我们必须像绷紧的弓弦一样,时刻警惕,不能有丝毫松懈!
只要扛过这几天,等到援军兵临城下,我们里应外合,眼前的困境便能迎刃而解!”
听到这里,许长生心头的重压仿佛减轻了一些,但另一种紧绷感却取而代之。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消息既是希望,也有可能是绝望。他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按在冰冷的城墙垛口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目光再次投向城外那片看似平静的叛军营盘,夕阳的余晖给连绵的帐篷染上了一层血色。
不知为何,许长生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强烈。
平静的水面下,往往藏着最汹涌的暗流。
刘宝…他真的会毫无察觉吗?
那个细作,究竟藏在何处?
这最后的几天,真的能平安度过吗?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在心头。
…
叛军大营,中军主帐。
与枫林城内的死寂压抑相比,这座帐篷内虽灯火通明,却同样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息。
空气中除了皮革、金属和汗水的味道,还隐约能听到远处营盘中传来的伤兵哀嚎和士兵们压抑的抱怨声。
刘宝独自一人坐在主位上,盔甲未卸,脸上写满了疲惫与阴鸷。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着一张枫林城周边的地图,但上面已经布满了焦躁的划痕。
连日围城不克,损兵折将,尤其是公孙无德被杀、攻城车被毁,使得速战速决的计划彻底破产,转而陷入消耗战,这对他这支由流民、溃兵和裹挟农夫组成的军队来说,是极其不利的。
军心已经开始浮动。
士兵们不再像起初那样狂热,抢掠的欲望被饥饿、伤亡和对未来的迷茫所取代。
许多人开始私下抱怨,质疑继续围攻这座硬骨头的意义。
若不是靠着积威和严酷的军法弹压,恐怕早已出现逃兵甚至小规模的哗变。
“一群乌合之众…”刘宝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心中暗骂。
他何尝不知强攻的代价?但时间不等人!
春汛将至,他与那些大人物的交易期限像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就在这时,帐篷的帘布无声无息地动了一下,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滑了进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刘宝猛地抬头,瞳孔微缩,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但当他看清来人的装扮,握刀的手又松开了。
一身毫无标识的纯黑劲装,脸上罩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冰冷毫无感情的眼睛。
他紧绷的肌肉又缓缓放松下来,只是眼神变得更加阴沉。
“你来了。”刘宝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黑衣人没有行礼,也没有寒暄,径直走到案几前,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他的目光扫过地图,最后落在刘宝脸上,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刘闯王,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之间的交易。拿不下枫林城,你承诺背下的决堤罪名便无人承担,届时沧州水患滔天,总需要有人来平息民愤,给朝廷一个交代。交易若无法完成,后果…你应该明白。”
刘宝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上面的杯盏跳动:“老子已经尽力了!这枫林城就是个乌龟壳!绮罗那贱人守得跟铁桶一样!强攻?再这么不计伤亡地填下去,不用等城破,老子手下的兵先就要哗变了!他们跟着我是为了发财活命,不是来送死的!”
黑衣人眼神依旧冰冷,仿佛没有听到刘宝的咆哮,只是淡淡地重复:“这与我们无关。我们只看结果。”
“无关?”刘宝气极反笑,站起身,逼视着黑衣人,“你们他妈的就只会躲在后面发号施令吗?既然能量这么大,难道就没有点后手能帮老子一把?比如…让城里的内应搞点大动静?”
黑衣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蔑视:“后手?若事事都需要我们动用后手,还要你刘宝有何用?我们的存在是确保交易达成,不是替你打仗。别忘了你的位置。”
刘宝胸口剧烈起伏,强压下拔刀的冲动。
黑衣人见此行行冷漠说道:“当然,我们也不会把宝压在你一个人身上,我们同样有后手。但如果我们的后手动用,之前所答应给你的那些东西,当然只能兑现一半。”
“一半?!草你祖宗!”刘宝彻底暴怒,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地图、杯盏散落一地!“老子帮你们背这天大的黑锅!你们现在告诉老子只能给一半?凭什么?!”
黑衣人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微微后退半步,避开飞溅的杂物,声音依旧冰冷:
“可你并没有完成交易不是?也只是完成了交易的一部分。你以为我们动用后手,很简单?”
刘宝的嘴唇抽搐,也无法反驳。
黑衣人冷漠说道:“友情提醒,你想要完整的拿到那份东西,你只有五天的时间。”
“五天?为什么是五天?”刘宝急问。
“因为五天后,会有一支万余人的沧州军,携带补给,抵达枫林城。”黑衣人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入刘宝的心脏。
“什么?!”刘宝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沧州军?!他们怎么会…你们不是保证…”
“保证的是某些人的‘不作为’,而非所有人。”黑衣人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
“总有些不开眼的人,或者…有些交易,筹码更高。
这支军队是梁王动用私人关系调动的,行动隐秘,我们得到消息时,他们已经出发了。”
刘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五天!援军五天后就到!
这意味着,他只剩下最后五天的时间!
如果在这五天内拿不下枫林城,等援军一到,内外夹击,他这支疲惫之师必将溃败!
届时,别说交易完成,他自己能不能活着退回河州都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