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了。
死在了一个没有凶手的房间里。
顾启明被冰冷的灯光打的浑身直哆嗦,她感觉这里不象是审问室,反倒象是冰窟。
尽管她面前的两位执法队成员不断让自己表现出柔和的一面,但长年的铁血执法还是让他们的面部表情比较僵硬,配合一部分的道具化,让他们更象机器人。
执法队成员:“不要紧张,只要说说你所看见的就好了。”
顾启明:“我很害怕,我害怕的厉害,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逼我了”
两位执法队成员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确定从顾启明身上问不出什么。
其中一位起身:“我去跟队长说一下吧。”
队长苏未央就站在外面,通过单向玻璃看着里面的情景。
她确定这个凶杀案不是普通的凶杀案,少女的母亲被人杀害,案发时间是深夜九点。根据邻里的描述,曾听到过剧烈的打斗声和争吵。最诡异的是,公寓的门窗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外部强行闯入的痕迹,仿佛凶手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不能再逼了,除非上道具,但队长你知道,我们不是第九处理科。”出来的那位队员告诉她,“这个案子大概率和那些神选者有关系,依规矩,我们得把他们和所有卷宗一并移交给第九处理科。”
“她的日记本已经送来了,鉴定科那边鉴定过了,就是普通物品,正好我还没看。”苏未央说道:“我来,你让他们都退出去。”
队员沉默,他知道自己拗不过队长,只能进去拍拍另一位队员的肩膀,和他一起退出来。
门嘎吱嘎吱的响,人进进出出,顾启明低着头,如雏鸟一般瑟瑟发抖,再抬头时,苏未央就坐在她面前。
那是一个很干练的女人,看不出年龄,但很年轻,一头利落的及肩短发,发尾微微内扣,显得既干练又清冷,五官精致,眉眼细长而微微上挑,眼眸深黑,似乎带着一种淡淡的倦怠或冷漠,仿佛世间万物都很难再在她心中激起波澜。
她说:“我们一条条来。”
这简直就象班主任逼问你作业到底是忘带了还是没写,顾启明瑟瑟发抖的更加厉害了。
“案发时间是晚上九点到九点半,按照你们旁边邻居的描述,他先是听到了你和你母亲的争吵声,中间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便是重物摔倒在地上,和砸东西的声音。”苏未央问:“砸东西的人是你吗?”
顾启明抱着自己的骼膊,嘟囔:“我晕倒了,记不清”
“你身上没有外伤,我们已经检查过了。”苏未央打断她,“你说你晕倒了,能描述一下你的感觉吗?”
“我不太记得了”
“好,记不得,没关系。”苏未央笑了笑,这一笑,更让顾启明如临大敌,她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跟你母亲在争吵什么?”
“她说我晚回家”
“恩?九点钟就算晚吗?真有意思,你也不小了,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妈可不会这么管我。”
“她不太放心”
“那么,你去哪了呢?”
“我去”顾启明声音又小了下去,“这个可以不说吗?”
“根据我们的调查,你去的是国区十一区第二十三号大街,那个地方离你家很远,而且十一区的二十三号大街那里鱼龙混杂,我们执法队专门盯着的就是这种地方。”苏未央说:“你个小姑娘,放学了不回家,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顾启明没说话,她把自己抱的越来越紧了,象是要缩到乌龟壳里去。
“你去找你男朋友去了。”苏未央道,“你男朋友是某个小混混?还是在某个帮派里当小弟?总而言之,你去找你男朋友去了。”
顾启明,女,十八岁,刚参加完升学考试,现在正是放假的时候。
根据走访调查以及数据库里记载的资料,顾启明的父母早就把她遗弃了,现在的‘母亲’是养母,这位养母曾经是某个红灯区的管理人员,按以前的话来说就是老鸨,后来全球政府设立了执法队,严厉打击红灯区,这样的人就失业了。
被这样的养母带大,她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表演?那个催促她早点回家的叮嘱,背后藏的又是关心,还是控制?
苏未央不好判断,她引以为傲的直觉好象失灵了,至少在她面前,这好象就是一位普通的,且带有一点忧伤的少女。
这样的女孩最容易被坏男人骗了,至少如果苏未央是男的,她有一百种方法把眼前的女孩骗到手。
“我们看了记录,你是白天八点二十出去的,接着在中午十二点四十的时候,我们才在国区十一区第二十三号大街发现了你,但也只有那一点记录,你好象很有反侦察意识,不,不是你,或者说,是教你的那个人很有反侦察意识。”苏未央道:“我很佩服那个人,来,跟我多说说你那位男朋友的事,怎么样?”
顾启明仍然沉默着不说。
苏未央知道劝说是不行的,于是拿出一本日记本,这是从顾启明房间里拿出来的。
顾启明抬头,那一瞬间,是愤怒冲破了恐惧吗?她近乎咆哮着说:“你们居然搜我房间,那是我的日记本!”
苏未央没有理会她的激动,从容地翻开日记本。内页的字迹还带着些许稚嫩,最早的是三年前的,那上面写的是一首诗。
“命运是雾,
将远方切成碎片。
我寻着光,
光却刺盲。
无人在意。
人类最大之恶
非仇恨。
是那份,
袖手旁观的清醒。
心是座孤岛,
隔绝所有浪潮。
就这样吧,
沉默,
然后消亡。”
“还给我!”顾启明象一只被彻底激怒的小兽,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因为顾启明不是嫌疑犯,只是目击者,所以执法队并未对她有任何拘禁行为,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就是个普通少女,没人把她当回事。
电光火石之间,苏未央已然起身。
她的动作流畅得象一段编排好的舞蹈,修长的腿迅捷地抬起,压下!
砰!
一声闷响。等顾启明反应过来时,她的肩膀已被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牢牢按住,整个人被干净利落地反制在了冰冷的审讯桌上,脸颊贴着金属桌面,动弹不得。
没有任何力量,情绪也很容易被挑动,压着少女的苏未央想,死者是被按在地上捂着嘴,活活掐死的,四周都是她挣扎的痕迹,要想控制一位成年女性活活掐死她,凶手的力量必须很大,至少绝对不是这个少女。
如果这样一来,她更好奇凶手是怎么做到了,完全密闭的空间,没有任何记录,晕倒的少女,还有被压在地上没办法挣扎甚至逃离的死者。
“还给我,还给我!”少女仍在徒劳地挣扎,声音因愤怒和屈辱而嘶哑。
苏未央没有理会,继续看下去。
翻过第一页那首透着青春孤寂的诗,后续许多页的内容也大抵如此,充满了阴郁的比喻和无处安放的感伤,很符合一个缺乏关爱的文艺少女的心境。
然而,当她翻到某一页时,下意识一顿。诗的风格骤然剧变,字里行间透出的不再是浅薄的忧伤,而是一种冰冷诡异,甚至带有某种神圣般宿命感的氛围:
【两颗子夜,寄居在我的瞳孔。
那是熄灭,不是泪。
凡胎与神铁,永不相交。
我是露水,他是那不朽的月。
命运已阅,我也该退场。
至恶即是至善。
我在日食里沦为影子,
恭迎他,彻底出生。】
“这首诗应该就是她交往了那个男朋友,三年前的十二月十五日,那个时候她就交往了吗?”苏未央往后翻,“后面,咦!?”
自那首令人毛骨悚然的诗之后,日记的画风陡然一变,竟然离奇地恢复了“正常”。内容变回了锁碎的日常流水帐,记录着课堂点滴,天气心情,偶尔夹杂几行浅白的感慨,与此前那个黑暗,充满哲学隐喻的风格判若两人。
砰一声,苏未央合上日记本。
“接下来就不是正常的询问,而是审问了。”苏未央说道:“你如果不跟我说实话,姐姐不会跟你客气的,明白吗?”
少女不再挣扎,只是点点头,低声抽泣。
“来,说吧,你男朋友是谁,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苏未央问道。
“是我们班的赵凌鹏。”少女小声的回答道。
和苏未央想象的不同,少女的男朋友并不是国区十一区第二十三号大街的某个小混混,而是他们班的某位风云人物。
赵凌鹏家里很有钱,甚至可以出入十一区五号大街,赵凌鹏自身长得也不差,本身又在健身,会羽毛球,篮球等多项运动,根据顾启明的描述,赵凌鹏在学校有很多女朋友,顾启明只是他其中之一。
顾启明和他其他女朋友比,当然没她们漂亮,但她性子软糯,象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含羞草,短发在她这里并不象在苏未央那里一样显得凌厉,而是如绵羊一样温顺,再加之内心孤独,家里无人可以倾诉,本身又会写诗,对于某些追求“集邮”乐趣的男性来说,这种类型的女孩确实有着独特的吸引力。
按照顾启明的说法,他们有一部专门用来连络的连络器,就藏在家里的地板下面的某个暗格——那个暗格也是某天趁着母亲不在,赵凌鹏帮她造的。他们约定好,每次约会就用连络器联系,顾启明必须严格按照他规划的路线去那个地点。
顾启明说,赵凌鹏是她的救赎,是把她带出黑暗生活的启明星,每次约会的时候,他都会给她鼓励,带她去享受她从来没享受过的东西,他很尊敬她,知道她喜欢文学,甚至在五号大街专门租了一间存放各种旧图书的办公室。
苏未央越听越迷糊,心说这人难道不是渣男吗?把顾启明泡到手不想着赶紧上床来一发,反而搞这些有的没的,他难道是向往柏拉图恋爱的那种人吗?
不谋小利,必有大谋,苏未央愈发确定这人有问题,于是让人把赵凌鹏传唤过来。
赵凌鹏和苏未央想象中的一样,长着一张属于渣男的脸,头发随意抓出慵懒的造型,眉眼间带着玩世不恭的随意,即便是被执法队从酒店门口直接带来,他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休闲外套依旧穿戴整齐,象是优雅的贵公子。
根据成员的描述,他和某位少女在一起,应该是准备开房。
“我们是你情我愿的。”赵凌鹏挑眉看着苏未央,“这也犯法吗?”
苏未央开门见山:“顾启明你认识吗?”
赵凌鹏点头:“认识,那是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出事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怎么了?”
“有人闯进了她家,杀了她养母。”
苏未央没说顾启明怎么样,就那么盯着赵凌鹏,想看他反应。
他慢慢的哦了一声,然后才不紧不慢的说道:“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啊。”
“她可喜欢你了,说你是她的救赎。”苏未央道:“她甚至在被我打的时候都这么坚持。”
她发现他脚抖得厉害:“你们打她?为什么?”
“她不跟我们说实话,所以上了点小手段,话说你们那天玩的很开心嘛。”
“还好。”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天?”
“”
她发现他脑门上开始冒汗了。
“一只小鸭子……”他的声音变得怪异而飘忽,“一只……可爱的小黄鸭……小诺问它……人类无尽的勇气是什么……”
苏未央愣了:“你说什么?”
“它说……它说……”赵凌鹏突然用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指甲几乎要掐进头皮,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放我走!让我离开这!我要告你们!你们这是非法拘禁!”
他的精神似乎崩溃了,整个人又哭又闹。
心理医生和治疔科的人进来,一边用道具检查一边安抚,苏未央重新站在外面,从单向玻璃往里看。
“小黄鸭的故事是什么,查到了吗?”她问回来的队员。
“没有,用相关词条搜索的确出来了很多小黄鸭的故事,比如《小黄鸭爱探险》,《吃素的小黄鸭》,但赵凌鹏说的小诺和小黄鸭,的确没找到。”队员说道:“也有可能是他说的太少了,如果多说一点,说不定能精准锁定。”
苏未央点头,沉思。
很快,治疔科的人出来了:“检查完了,苏队。生理指标显示他极度紧张,但大脑活动很‘干净’,没有检测到任何外部精神干扰或模因污染的痕迹。”
治疔科的人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结论是……急性应激障碍发作。简单说,就是心理压力值爆表了。”
心理压力?苏未央皱眉,现在的公子哥都这么脆弱了吗?她也没有很凶吧。
“有道具影响或是被怪异影响的痕迹吗?”她问。
“没有,他理智值很高,就是心理压力太大了。”治疔科的人说道:“他的精神内核更象是因为自身承受了过载的负荷而崩溃的,或者是长期生活在高压环境,如果有可能,还是赶紧把他放了好。”
苏未央无奈叹气。
“这个案子大概率是和神选者有关了,把那两人都放了。”苏未央道:“案件移交给第九处理科,我们不要管了。”
队员松了口气,他真怕苏未央头铁的要查到底,现在这样最好了。
“没问题队长,我马上把他们都放了。”那位队员说道。
夜色渐浓,霓虹流光将城市点缀得如同虚幻的星河。
国区第十一区第五号大街。
第五号大街是有钱人扎堆的大街,和第二十三号这种排名靠后的大街不同,这里的空气仿佛都镀着一层无形的金边,随处可见精心设计的景观和无声穿梭的服务型机器人。
它们外壳光洁,行动优雅,即便你只是在路边一张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艺术长椅上稍坐片刻,也会有造型流畅的机器人平滑地靠近问你需不需要饮料。
车停在了一栋摩天建筑前,这是一家酒店,酒店的大门是一种极具分量的暗色金属与通透玻璃的结合体,车刚停在门口,就有机器人过来帮忙停车。
赵凌鹏和顾启明落车,一位身着剪裁利落套装,带着无可挑剔的职业性微笑的女性迅速出现,优雅地将他们二人引导向内部。
他们搭乘专用电梯直达酒店的第七层,沿着铺着厚地毯的安静走廊,进入了701号房间。这是一个拥有巨大落地窗的豪华套房,但原本的奢华布置被明显改动过,家具被推到墙边,客厅中央显得异常空旷,阳台上撒着散落的鸟食。
顾启明拉开阳台门,拿起旁边的鸟食又在外面撒了一些。
“你说了吗?那个故事”她问。
“我,我说了,那个故事,真的,我开口了。”赵凌鹏连忙说道:“我真的说了,可是,可”
“你没说。”
“我”
“你可能是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让你完整的讲给苏未央听,你是否理解完整讲述的意思?”
“我,我,我真的”
“你这个自作聪明的白痴!”
顾启明扔了鸟食,回头给了他一巴掌。
再轻的力道,打在脸上也是疼的,赵凌鹏砰的一声跪下了,整个人颤斗哭的不听:“我真的不敢,那个女人太聪明了,她会发现问题的,我”
“三年啊,三年!”她根本不听赵凌鹏解释,一巴掌一巴掌的扇过去:“我们布置了三年,就是为了这一刻,可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却毁了这一切,我恨不得杀了你!”
“呜呜呜”
“你这种废物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去死好了,你就这样从楼上跳下去,死了也没人会记得你的!”
“呜呜呜呜,别说了,别说了”
一个男声的声音忽然响起:“算了,启明。”
“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所谓的幸福,就是在不断遭受磨难后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这个人已经做的很好了,你不必苛求与他。”
窗外的夜空,浓云悄然散开,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入,照亮了顾启明的身影。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赵凌鹏的血液几乎冻结。
月光下,顾启明的躯体正在发生骇人的变化!
影子先变了。
墙上的剪影象被什么无形的手扯住,一点点拉长撑大,肩膀变宽,腰线拉直,整个人象套进了一副更高更壮的模子里。
然后才轮到现实中的肉体追上影子,骨骼在皮肤下面发出“咔咔”的轻响。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女声在这具身体发出,“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
“我们是有成果的,至少束缚你的阻碍消失了,更何况,在苏未央那里,我们也埋下了种子。”
赵凌鹏恐惧得浑身发抖,他想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四肢却象被灌了铅,又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只能绝望地蜷缩在阴影里,看着月光下的“存在”完成最终的蜕变。
她变成了他。
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身影屹立在月光中,赤裸的上身肌肉线条分明。
“这个世界,是存在‘奇迹’的。”他开口,声音已是那个低沉的男声,带着一种宣示般的威严,“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沉眠着一颗名为【奇迹】的种子。”
“对绝大多数庸碌之辈而言,‘奇迹’不过是书本里闪铄却永远触碰不到的词汇,漂浮在他们日复一日,死水般的日常表面,如同漂浮在寂静湖面上的死鱼,激不起半点波澜。”
“那是因为,种子落在贫瘠的心田里,没有阳光照耀,没有活水浇灌,所以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破土发芽。”
“名为奇迹的种子,需要厚重的苦难为土壤,需要坚定的意志为阳光,需要炽热的情感为水流。唯有精心培育,忍耐漫长的等待,它才有可能绽放。”
“当它真正显现于世时,是如此的稀有,如此的璀灿,所以才被凡人敬畏地称为,奇迹。”
“正因如此,唯有能亲手引动奇迹之人,才配被称为‘神选者’。”
高大的男人缓缓俯身,强有力的手掌按在赵凌鹏不断颤斗的肩膀上,那力量让他无法挣脱。
“赵凌鹏,你很有用。”男人的声音近乎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比起庸庸碌碌地腐烂一生,果然,还是轰轰烈烈地燃烧殆尽,更适合作为你的结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