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开始发颤,仿佛又回到了那恐怖的场景中。
“然后,然后就象是中了邪一样,王三叔的婆娘,他家的娃,接着是隔壁的……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征状都一样,先是呕吐,再是高热,不出三日,必死无疑!从死了第一个人开始,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村里都快死绝了!”
林大夫听得心惊肉跳,急忙追问:“那村里所有人不会都……”
妇人摇了摇头:“那倒没有,跑出来一些,还有些家里人病着,舍不得走,就守在村里等死。”
她说到此处,死死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仿佛那是她世上唯一的珍宝:“我公婆,我当家的,都没了。我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才拼了命逃出来。”
林大夫眉头紧锁:“既然还有活人,为何不报官?不去城里请大夫?”
“请大夫?”妇人象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惨然一笑,“林大夫,我知道您是菩萨心肠。可这是瘟疫,是要人命的!哪个大夫不怕?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谁敢拿一家子的性命来我们这鬼地方赌啊!”
她说完,不再多言,朝着众人深深地弯下腰,算是谢过了救命之恩,然后便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朝着与清水村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林大夫定定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袖中的手指缓缓攥紧。半晌,他转过身,对着钟毓灵和沉励行拱了拱手:“几位,萍水相逢,就此别过。”
说罢,他竟是朝着那妇人来时的路,也就是清水村的方向走去。
“林大夫留步。”钟毓灵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大夫顿住脚步,回过头。
钟毓灵看着他:“你可是打算去清水村?”
他毫不尤豫地点了点头:“村里还有活口,身为医者,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等死。”
“那可是瘟疫,”钟毓灵看着他,“你不怕死?”
林大夫闻言,竟是笑了,那笑容干净坦荡:“怕。可我的命是命,那些村民的命也是命。医者悬壶,为的是济世救民。若我一人之命,能换回更多条人命,也算值得。”
他再次拱手,声音朗朗:“告辞。”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钟毓灵久久地凝望着他消失的背影,一言不发。
“看够了?”沉励行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人已经走远了,我们也该回了。”
钟毓灵却象是没听见一般,依旧立在原地。
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开口:“你先回京。”
沉励行眉梢一挑,斜睨着她:“怎么,嫂嫂也动了恻隐之心,想管这桩闲事?你可别忘了,我们这次出来是为了什么。”
钟毓灵终于转过身,正对着他。
“我当然没忘。”她淡淡道,“所以,你先回去。”
沉励行象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斜倚在马车边上,那双桃花眼里满是玩味:“我先回去?嫂嫂,你这是在说梦话?”
“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等死,然后让满京城的流言蜚语把我淹死?说我沉励行薄情寡义,连自家寡嫂的性命都不顾?”
他语气里带着一股凉意:“我大哥才下葬多久?国公府再办一场丧事,你觉得外头的人会怎么戳咱们的脊梁骨?我娘的身体,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钟毓灵眉心微蹙,清冷的眸子直直地望向他:“哪有那么夸张。我只是去看看,不是去送死。”
她的语气顿了顿:“何况,就算我真有什么不测,凭你的本事,到时候还不是由着你颠倒黑白?众口铄金,也得看是谁在后面搅弄风云。”
这话象是说到了沉励行的心坎里,他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嫂嫂还真是看得起我。”
他直起身子,拍了拍衣袍:“罢了,既然嫂嫂心意已决,那我便先回京。你若真死在这儿,我一定为你请功,就说你是心怀苍生,舍身取义,让全天下都为你立个牌坊,如何?”
说着,他便再不看她一眼,转身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车。
钟毓灵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旋即转身,朝着那条通往清水村的路走去。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尤豫,身影纤细却笔直,从缓缓激活的马车边上走过,竟是连头都未曾回一下。
马车横栏上,墨影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问:“主子,就这么让世子妃一个人去?”
沉励行掀开车帘一角,目光落在钟毓灵背影上。
“她有她的盘算。”他哼笑一声,“我管她的闲事做什么,走吧。”
墨影便不再多言,一扬马鞭,马车轱辘转动,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清水村。
通往村落的泥土路上,早已没了人烟。
林大夫林景尘站在村口,眉头紧锁。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腥臭,象是腐烂的瓜果混杂着血肉的气味,令人闻之欲呕。整个村子静得可怕,听不见鸡鸣狗吠,也听不见半点人声,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场。
路边就倒着几具尸体,早已僵硬发黑。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紫色脓疮,有些已经破裂,流出秽臭的黄水,招来成群的苍蝇。
林景尘脸色一白,立刻学着先前那位姑娘的模样,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严严实实地蒙住口鼻,在脑后系了个死结。
他提着药箱,一步步踏入这死寂的村落。
“有人吗?还有活人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村道上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难道都死了?林景尘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之际,不远处一间破败的茅草屋里,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婴孩啼哭声。
那哭声只响了一下,便象是被人死死捂住了嘴,戛然而止。
有活人!
林景尘精神一振,立刻朝着那间茅屋快步走去。他不敢靠得太近,站在院门口高声道:“别怕,我是大夫!我听说村里遭了难,特地来给大家治病的!”
他连喊了三声,屋里依旧毫无动静。
就在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时,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拉开一道缝。
门后,露出一张蜡黄憔瘁的脸。那是个女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一双眼珠子象是要从眼框里凸出来,充满着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你是大夫?”她的声音嘶哑得象是砂纸在摩擦。
林景尘重重点头,语气尽量放得温和:“是,我是大夫,名叫林景尘。大娘,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
那女人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门“哗啦”一下全开了,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林景尘磕头:“大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当家的吧!”
“快起来!”林景尘连忙上前想扶,却又顾忌着她身上可能带着病气,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他跟着那女人走进屋里,一股更浓重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他险些当场吐出来。
屋里光线昏暗,一个男人正躺在床上,进气少,出气多,身上同样布满了黑紫色的脓疮,多处皮肉已经开始溃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眼看是活不成了。
林景尘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沉声问道:“他这样多久了?”
“三天……不,四天了!”女人带着哭腔道,“一开始只是发热,身上起红点,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林景尘不再多问,他放下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块干净的布巾,垫在男人枯瘦的手腕上,这才伸出手指,搭上了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
指尖搭上脉搏的一瞬间,林景尘的心便沉了下去。
那脉象乱如一团麻,微弱得好似风中残灯,随时都会熄灭。这是油尽灯枯,是大罗神仙也难救的死脉。
他缓缓收回手,面色凝重。
那女人一直死死盯着他的脸,见他这般神情,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发着颤:“大夫,怎么样?我当家的还有救吗?”
林景尘沉默了片刻,避开了她那双满是乞求的眼睛。他打开药箱,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一粒乌黑的药丸,递了过去。
“先给他服下吧。”
女人的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象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她一把抢过药丸,手忙脚乱地掰开丈夫的嘴,用瓢里仅剩的一点水,费力地将药丸灌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才激动地转向林景尘,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限的感激:“大夫,这就好了,是不是?他服下药就好了!”
林景尘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这药只能让他走得安详些,身上没那么疼。”
女人的笑容僵在脸上,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化为一片死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景尘,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几息之后,她猛地尖叫起来。
“你胡说!”她的声音尖利得刺耳,“你们这些大夫都是骗子!都是骗子!我当家的撑了这么些天,他不会死的!他怎么可能会死!”
她象是疯了一样,扑到床边摇晃着那具已经没有多少生气的身体,嘶吼着:“当家的你醒醒!你别听他胡说!你会好起来的!”
这凄厉的喊声,惊动了屋角黑暗中的一团小小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