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砚却象是没听出话中深意,只对着几人拱了拱手:“皇恩浩荡,愧不敢当。”
“行了,别在这杵着了。”赵景曜懒得再装,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赵景砚的肩膀,“改日得了空,咱们兄弟再好好聚聚。”
那“聚聚”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说罢,他便带着两个弟弟,在一众官员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嫂嫂,戏看够了?”沉励行懒洋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瞥了钟毓灵一眼,“我们也该回府了,母亲还等着呢。”
钟毓灵收回目光,敛去眸底的深思,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马车辘辘,缓缓激活。
方才在外的纨绔之气,此刻从沉励行身上褪得一干二净。他随意地靠在车壁上,阖着眼,似乎是在假寐。
钟毓灵也乐得清静,正襟危坐,在心里复盘着今日的种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这沉默会一直持续到国公府时,一道清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嫂嫂。”
钟毓灵掀开眼帘,看向他。
沉励行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沉静如深潭,锐利得仿佛能将人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今日,你是如何治好嘉安郡主的?”
他问得直接。
车厢内原本还算宽敞的空间,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填满。
钟毓灵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天真懵懂的模样,她眨了眨眼,长而卷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歪着头,一脸无辜地反问:“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明白。郡主不是三殿下救的吗?”
她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信上三分。
可沉励行不是别人。
他轻哂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下一瞬,他毫无预兆地出手,扣住了钟毓灵的手腕。
手腕骤然一紧,钟毓灵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感觉袖中一滑,一个靛蓝色的锦囊已被他抽了出来,稳稳地落在他掌心。
锦囊入手微沉,能清淅地感觉到里面硬物的轮廓。
“这是什么?”他掂了掂,语气平淡。
“还给我!”钟毓灵小脸一沉,“这是我的东西!”
沉励行手腕一翻,轻巧地避开了她的手。
钟毓灵抢了个空,辩解道:“我自幼体弱,跟着师父学医,随身带着针袋,不是很寻常吗?”
“寻常?”沉励行重复着这两个字,象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一用力,直接将钟毓灵整个人从座位上扯了过去,拉向自己。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一尺,呼吸交错,他身上清冽的冷香尽数钻入钟毓灵的鼻息。
“可方才郡主神志不清,是你说她中了毒,让我出手阻拦。而后她便醒了,”他盯着她的眼睛,“嫂嫂,方才你让我出手时,那副模样,可半点瞧不出痴傻。”
钟毓灵被他身上强大的气场笼罩,只觉得呼吸一窒。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选择了沉默。
见她这副模样,沉励行盯着她看了半晌,终是松开了手。
力道一松,钟毓灵立刻退回自己的角落,与他拉开距离,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沉励行好整以暇地靠回车壁,把玩着那个针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还有,你在软帐里与郡主独处了那么久,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顿了顿,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
“你若是不愿说,也无妨。我亲自去问问郡主便是。”
“以嘉安那藏不住话的性子,想来,不难套出什么。”
钟毓灵眸色暗了暗。
确实,嘉安郡主那性子,风风火火,爱憎分明。自己当初不过是设计将她推入水中,她便记恨至今,可在软帐中将话说开,道明缘由后,她竟也愿意信自己,甚至答应合作。
这样的人,心中藏不住半点事,更何况是面对沉励行这种成了精的老狐狸。
他有的是法子,能让嘉安将她们之间的密谋,一字不落地吐出来。
今日,是自己太过心急,露了马脚。
钟毓灵心中念头飞转,不过瞬息之间,便已有了决断。
她缓缓抬起了头。
方才那双如小鹿般惊慌懵懂的眸子,此刻已然褪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彻骨的清明与冷冽,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上,痴傻之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与疏离。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辩解,也不再伪装。
不装了。
沉励行看着她这般天翻地复的变化,眼中并无半分意外,反而象是终于等到了正戏开场,唇角那抹凉薄的弧度更深了些。
他随手一抛,那个靛蓝色的锦囊便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回了钟毓灵的怀中。
“说吧,”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调子,可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压迫感,“你一直装疯卖傻,处心积虑嫁进我沉国公府,究竟图什么?”
钟毓灵接住锦囊,纤长的手指缓缓收紧,将那微沉的针袋握在掌心。
她抬眸,清冷的目光直直地对上他探究的视线,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图什么?”她轻声重复了一遍,象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二公子可知,我在镇南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要是不装疯卖傻,”她顿了顿,语气里染上一丝自嘲,“此刻怕是早已化作一抱黄土,又怎能安稳地坐在这儿,与你说话。”
她的话象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沉励行心中某个猜测。
钟毓灵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愈发冷淡:
“至于处心积虑嫁进国公府?二公子,你太高看我了。”
“费尽心思要嫁给世子爷的,可不是我。是我那好妹妹,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的钟宝珠。”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那笑意却比哭还冷。
“只可惜,你大哥沉慎行……死得太早了。”
“我那妹妹金尊玉贵,前途无量,怎么肯嫁过来给你大哥守活寡?”
“所以,他们只好把我这个本该死在宁古塔都无人问津的傻子,从边疆接了回来,洗剥干净,塞进花轿,替她出嫁。”
“毕竟,一个傻子,和一个死人,才算绝配,不是吗?”
这番话如刀子,字字句句都扎在人心最隐秘的角落。沉励行听着,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浪荡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幽深得象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他大哥是死了,可沉国公府的世子,牌位上写的,依旧是沉慎行。她就这么当着他这个亲弟弟的面,张口“死人”,闭口“活寡”,竟没有半点畏惧。
这女人,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他嗤笑一声,打破了车厢内短暂的死寂,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嘲弄和审视:“说得这般凄惨,倒象是我们沉家强娶了你。所以,你不会想告诉我,你嫁进国公府,全然是被逼无奈,没动过半分自己的心思吧?”
“心思?自然是有的。”钟毓灵这回答得倒是干脆利落,没有丝毫遮掩,“毕竟,在宁古塔的日子,猪狗不如。如今嫁给世子爷,成了国公府的世子妃,上不用费心讨好夫君,下有国公府这棵大树庇荫,我倒是乐意的很。”
她这番过于坦诚的话,反倒让沉励行微微一顿。他原以为她会继续卖惨,博取同情,或是编造些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既然如此,”他顺着她的话问下去,目光锐利如鹰,“你又何必多此一举,继续装傻?”
“我若不装傻,”钟毓灵抬眼,目光清亮地看着他,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试探,“当初你们沉家,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留下一个从镇南侯府嫁过来的清醒的寡妇?怕是新婚当夜,便已想方设法将我这烫手山芋丢回去了吧。”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更是逼近了一步:
“何况,我那位唯利是图的父亲,若是知道他这个女儿不仅不傻,还能在国公府站稳脚跟,你猜他会做什么?”
这个问题,她没有等沉励行回答。
那双清冷的眸子直直地锁定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定然会想尽办法,利用我攀附国公府,在朝堂上为沉家,添砖加瓦。”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二弟,”她轻轻喊了一声,“你希望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吗?”
沉励行眯了眯眼。
那双桃花眼里惯有的风流笑意早已敛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审视。他盯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嫂嫂”,看她神色坦然,不见半分心虚,仿佛刚才那番剖心之言不过是寻常问候。
半晌,他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轻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你倒是说说,你那位好父亲,想利用你做什么?”
钟毓灵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问,身子往后一靠,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在软垫上,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知道啊。他背地里投靠了太子,这事儿二弟想必比我更清楚。而沉国公府,可不是太子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