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白相间的无轨电车晃晃悠悠在城市中穿行，这些日子，天海市早上和傍晚的气温陡然间降了下来，丝丝凉意洒向城市的每个角落。
当无轨电车靠站停下，又晃着辫子再次远去，马路对面的巨大宣传牌就闪现在沉行面前——
学习张海迪，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纪律的一代新人
改革开放初期，身残志坚的张海迪激励了无数年轻的国人。今年三月，授予张海迪“优秀共青团员”称号，作出向张海迪同志学习的决定。
沉行看一眼宣传牌上伏案疾书的张海迪，转身走进了那座宽敞的大门，大门一侧的石墙上，“京南师范大学”四个大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行走在熟悉的白杨大道上，沉行不时跟人打着招呼，这些都是母亲的同事，有的还是他的长辈。
“沉行，听你妈说，当律师了？”迎面走过来的是艺术系的主任，也是母亲的领导。
“在齐州实习……”沉行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跟个小学生似的。
“工作一个月了吧，都办什么案子了？”这话问的，就象小时候大人问孩子，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全办的是大案，要案，重案……”沉行一脸煞有其事的郑重，倒惹得对方笑起来，“唉，下面可有你们忙的了……”
下面忙不忙沉行不清楚，至少现在邱湘源和程耀文都没有给肯定的答复，他心里大致有数了。
现在虽然缺律师，可是打字油印也需要人来干，那些老律师还真干不了这个，自己啊，就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他就不相信真的会让自己当打字员！
可是他作为一名大学生，他不去表现自己，不会有人替他考虑。就当自己在领导跟前露脸了！
“奶奶——”
沉行刚进屋，抓起桌上的凉白开就喝起来。
“我的大孙子回来了……”奶奶站在他身旁，慈爱地给他打着扇子，“瘦了，这两个礼拜瘦了一圈……”
母亲陈君瑾端着一盘西瓜也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自己的好儿子，忍不住放下西瓜，亲昵地用双手夹住儿子的脸，“看我们家沉行，穿这白色的警服真是好看，真帅，帅得不象律师……”
“妈，那律师是什么样子？”沉行啃着西瓜看看屋子里，“我爸我姐呢？”
“你爸买啤酒去了。”陈君瑾忙不迭地往餐桌上端菜，“你姐单位建设病房楼，今天参加义务劳动，回不来……”
奶奶笑了，自打家里这两孩子参加工作，这一家子凑在一起吃个团圆饭，也是不容易。
“律师啊……”陈君瑾打开电风扇，凉风吹动了沉行的头发，象黑色的火焰在跳动。
她对律师的印象还是源于电影，五十年代的电影《风暴》，金山导演饰演的大律师施洋，在法庭上正义凛然、慷慨陈词，令人热血沸腾，让人对律师这个职业充满了敬仰。
嗯，自己的儿子，怎么看怎么不象个律师！倒象是电影明星，长得比电影明星还帅！
有这个么一个帅气的儿子，当然得有一个帅气的老子。
现在，帅气的老子沉青岱提着两瓶啤酒，行走在天海师大的校园里，却是一脸的沉重。
其实，沉行当律师，始终是家里人的一块心病。
由于五十年代老律师们的心酸遭遇，导致“五院四系”（北平政法、中南政法、西南政法、华东政法、西北政法和北大、人大、武大、吉大的法律系）的很多毕业生并不愿意进入这一行业。
这几天，街道也经常能看到划了叉的布告和一辆辆解放汽车……
当沉青岱推开门的时候，香味扑鼻而来，自己那老儿子笑着过来接过他手中的啤酒。
这孩子继承了他们两口子的一切优点，生得神采飞扬，俊朗明秀，可是偏偏身上还有种儒雅的劲儿。
“爸，就等着你吃饭了。”沉行笑着打开啤酒。
现在，啤酒是计划生产，而且产量出奇地少，每年盛夏或者节假日，有关系的人拿着条子买几捆啤酒，没有关系的人只能排队。
有时为了照顾饭店内喝啤酒的顾客，有的饭店不得不搭菜卖酒。
沉青岱看看满桌子的菜，豆角炒肉，辣炒蛤喇，白糖西红柿，还有一条酱焖黄花鱼，勉强挤出一丝笑脸。
自打儿子不愿去法检两院上班，非要到司法局当律师，这一个月，他就没怎么睡过一个囫囵觉。
他就想儿子回家的时候好好跟儿子谈谈，能不当律师吗？
“我选择法律，是更喜欢和人、和社会打交道。”沉行把风扇固定住，让风口对着父亲。
沉青岱给儿子倒上一杯啤酒，儿子似乎真的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人生规划。
“你那案子，检察院不是认定电工有罪吗？”当沉行兴奋地说起案子，他却是更担心了。
现在，这样的案子大概会重判，无罪怕是很难！他更担心的是儿子，会不会让人以为是为坏人说话？
在沉青岱眼里，律师是为坏人讲话的，这是立场问题，所以五十年代以后，这二十多年都没有律师！
当法官和检察官神气又威严，还没有什么风险，再说，那些坏人要杀要关都不足惜，何必为他们辩护？
“爸，你们说的坏人就是被告人，被告人在没有判定有罪的前提下，仅仅还只是个犯罪嫌疑人，律师的职责是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在法律尚未认定他们有罪的情况下，是不能笼统地将他们称之为坏人的……”
“现在，大家对坏人都不能容忍，”陈君瑾也关注着新闻，可是母亲的天性又让她开始宽慰儿子，“你大学刚毕业，输了也不丢人，不行，这律师我们不当了，法检两院不是都争着要你吗？”
“妈，再看看，我不担心，律师也没事儿。”沉行起身先给奶奶和父母捞上面条。
吃凉拌面，是一种浅浅的情怀，晚夏的夜晚很是凉爽，这时候如来上一碗清凉凉的手擀面，是特惬意的事情。
香格浓浓的芝麻酱、绿格莹莹的黄瓜、几瓣爽爽脆脆的大蒜、擀制的硬硬的极有劲道的手擀面，伴着习习的小海风，这，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儿子看得开，沉青岱还是心事重重，“要多看新闻，多看看历史，历史的教训，我们不能再犯……”
“恩，民国时不是也有律师吗？”奶奶笑道，“报纸上说，中国搞现代化建设要有30万注册会计师、30万税务师、30万律师，我看啊，当律师挺好。”
……
“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也照着身旁这棵小树……”
沉行睁开睡眼，很多时候，他都是被校园里或清脆洪亮，或清灵柔美的歌声唤醒的，这种八十年代的感觉，纯洁美好，激励人心。
起床，洗漱，镜子里这张年轻的脸，满脸的青春与朝气，就连眼睛都是清澈透亮的。
当律师，他不知道是不是也会有一条清澈透亮的路，可是父母的话让他不得不思考未来的人生。
今年，由sz市宝安县联合投资公司向社会公开发行了第一张股票，可是股市远没有踪影，靠股票发财怕是行不通……
温州八大王事件，至今馀波未平，自己也不会象步鑫生一样做衬衣，发财梦怕是也做不得了……
嗯，长春现在疯狂倒卖君子兰，江浙一带疯魔一样炒卖五针松，一纸文档下来，价格都是一落千丈……
当然，他也不会象父亲那样，成为京南省中医学院针灸教研室的老师，人称“沉一针”，也不会象母亲那样有一幅好嗓子。
律师，自己还是要当律师！
沉行正思忖着，镜子里突然就我了一个人。
“姐！”沉行激动地转过头来。
与沉行一样，沉言个子也很高，长得也漂亮，在天海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几年，提亲的人很多，追求的人也很多。
她昨天参天义务劳动，今天上午是抽空跑回来的，下午，还要到万国路礼堂听报告。
“跟我听报告去，”沉言啃着猪蹄，哪还有一点淑女的样子，“你得跟人家张海迪学习，扼住命运的喉咙！……再说，打字复印算什么，就是在我们医院也要论资排辈，多少年才能熬个主任医师。”
她象想起什么似的，用下巴点点门口的包，示意沉行打开，“上次我到上海学习，给你买的，别整天穿着警服……”
哦，体恤衫、喇叭裤！
……
天海市的万国路，这里有三百多座建筑别墅，函盖了二十多个国家的建筑风格，万国路礼堂，外面全部采用花岗岩外墙，天海市民都称它是“石头城”。
今天这场报告是张海迪全国巡回报告的最后一场，沉言和沉行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开始入场了。
“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
一身喇叭裤的沉行走在人群中，成功吸引了众多目光，两个身着上白下蓝公安也警剔起来。
“齐州司法局法律顾问处。”沉行一脸的坦然。
“请出示你的工作证。”这年头还没有身份证，只有工作证能证明一个人身份，公安很是严肃，让沉言也担心起来。
沉行的工作证还没办理，就是实习律师的任命书都没有颁发，他拿什么出示？
“好吧，你跟我们走一趟。”两个公安到底还是把沉行带到了万国路礼堂办公室，并用办公室电话给齐州司法局打去电话。
打电话的公安脸上很是严肃，让沉言更加紧张起来。北方城市还是保守，她很后悔让弟弟穿这个了！
“没事，就是一条裤子……”沉行倒安慰起姐姐来。
两人正说着，那位公安放下电话，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沉言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可是，当那位公安走到沉行跟前，却突然抬手，敬礼，“你好，沉律师！”
沉律师？
哦，沉言吃惊地打量着弟弟，打量着他的喇叭裤。
“你们单位领导让我告诉你，文档下来了，正式任命你为实习律师！”公安热情地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