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
质检科办公室里只剩下薛志明和卫建中。
薛志明看着卫建中,眼神里又是佩服,又是担忧。
“小卫啊,你……你可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
他急得直搓手,“给全厂干部讲课,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台下坐着的,不是总工就是厂组领导,哪个不是你叔叔伯伯辈的?你……你……这可怎么办啊,哎,李厂长,他,他也真是……”
卫建中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谦虚和紧张。
“知道了,谢谢薛哥提点,我会努力的。”
可他的心里,却稳如老狗。
紧张?
开玩笑。
他是什么人?
前世,他是西工大最年轻的博导,天才教授。
在几百上千人的顶尖国际学术会议上,用英文做报告都跟喝水一样轻松。
他脑子里装着的,是领先这个时代四十多年的质量管理体系和理论。
什么“六西格玛”,什么“全面质量管理”,什么“故障树分析法”。
随便拿出一点皮毛,都够这些七十年代的老工业人,当成圣经来学习。
给他们讲个质量安全的讲座?
还不是手拿把掐、青龙偃月刀杀小鸡吗?
傍晚,七点。
红星厂大礼堂,座无虚席。
底下黑压压的,坐满了人。
各个车间的干部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张工,你说老李今天唱的这是哪一出啊?让个毛头小子给我们讲课?”
“谁知道呢,估计是今天六车间那事,把老李给气着了,拿咱们撒气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听说了,六车间那枪管,要不是那个小年轻给拦下来,真发到前线战士手里,万一出了事……那可就不是扣奖金那么简单了!那可能是几条、几十条战士的命啊!要不马建军能那么急?他大儿子可就在前线呐!从这点上说,厂长这么做,也不算小题大做……”
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卫建中走上了主席台。
灯光下,十九岁的少年身形挺拔,面容清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精神。
他走到台前,没有丝毫的局促和不安,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
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台下有人小声嘀咕。
“嘿,你还别说,这小子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一般这个年纪的青工,碰到今天这个场面,腿肚子不打哆嗦就不错了。你看他,就跟做了几十年报告的老油条一样,有股子大将风度。”
旁边有人撇嘴:“什么大将风度,我看啊,八成是吓傻了,不知道该干啥了。”
……
主席台下第一排座位的正中央。
李长江和红星厂的几位主要领导,并排坐着,不动声色。
坐在李长江身边的,是厂组领导赵刚。
赵刚是从师政治部位子上转业下来的老革命。
他原则性极强,政治觉悟高,是厂里的“定海神针”,对技术细节不太懂,但深知军工生产的政治意义和重要性。
他凑到李长江耳边,低声问:
“老李,你从哪儿给咱们厂捡回来这么一块宝?技术我放心,你看上的,那绝对没问题。我是看这小伙子,眼神很正,是个人才。”
一直板着脸的李长江,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老赵,这话说的,我老李是什么人啊,我能看走眼?新鲜!”
卫建中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礼节性的掌声。
毕竟让这帮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业人,听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做报告,多少都有点看笑话和不乐意的成分在。
要不是卖李长江一个面子,这会儿估计已经有人起哄了。
卫建中直起身,扶了扶话筒。
他没有一上来就讲大道理。
而是先放低了姿态,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
“各位领导,各位师傅,大家晚上好。”
“今天厂长让我上台,说实话,我心里是诚惶诚恐的。在各位前辈面前,我就是个刚出校门的小学生。让我来给大家做报告,我实在是不敢当。”
“所以,今天这不叫报告。就当是……幼儿园里,老师让小朋友上台,给大家表演个节目。我呢,就是那个上台表演的小朋友,演得不好,还请各位叔叔阿姨,多多包函。”
这个比喻,一下子就把台下那帮老资格的干部们给逗乐了。
气氛,瞬间就轻松了不少。
“嘿,这小子,还挺会说话,知进退。”
坐在后排的薛志明,更是与有荣焉,跟左右两边的人,压低了声音,一个劲儿地吹嘘。
“看见没,看见没!我就说小卫这孩子,谦虚!谨慎!技术水平,那是贼高!我薛志明在质检科干了20年,就没见过他这样的天才!”
卫建中看气氛缓和了,话锋一转。
“说到表演,我就想起个真事儿,露脸的表演。咱们都知道,一九六二年,咱们跟南边的邻居,在雪山上干了一仗。”
“那一仗,咱们打得是威风八面。可很多人不知道,当时咱们的对手,其实也挺‘印勇顽强’的。”
他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讲道:
“当时啊,咱们的战士冲上去了,对着他们的阵地一顿猛打。打完之后,就听见对面战壕里,他们的指挥官在大声地训话。训什么呢?咱们的翻译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人家军官是在骂:‘你们这帮蠢货!敌人在面前不开枪,等面对空气!你们又还在浪费子弹?!’”
“后来抓了俘虏才知道,他们当时装备的那个李恩菲尔德步枪,还是英国佬1895年定型的,还有不少是三哥家仿制的,质量太差。天一冷,枪栓就拉不开了。”
“还有三哥自己生产的斯登冲锋枪,打着打着,扳机松了,子弹自己就停不下来了,非得把一个弹匣打光不可。”
他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所以啊,咱们的战士就经常能看到一幕奇景。那就是,敌人非但不投降,还胆敢向我还击!”
“哈哈哈哈!”
台下,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笑声:
“三哥?这三哥是谁?”
“还能谁?人小卫都说了,对面相当的‘印勇顽强’!”
……
这些段子,对卫建中这个现代人来说,是耳熟能详的。
但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对台下这帮工人干部来说,却是闻所未闻的趣事。
大家笑得很开心,觉得这个年轻人不但谦虚,还很风趣。
笑声平息后,卫建中的脸色,却猛地严肃了下来。
“各位领导,各位师傅。这个故事,现在听起来,是个笑话。”
“可我们想一想,如果今天,在南疆的战场上,我们的战士,也用上了这种拉不开枪栓、停不了扳机的步枪,那会怎么样?”
“当然咱们再差,也不至于沦落到跟三哥为伍的境界,但是,枪管有问题,也不是小事。”
“现在南疆的敌人,可比三哥要凶恶得多、狡猾得多!他们很多指挥官,都是咱们手柄手教出来的徒弟!咱们的战术,咱们的打法,这帮家伙,熟悉得很!”
“在这样的敌人面前,我们的武器,如果出现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偏差……”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最后,落在了第一排,头埋得低低的,高健康的身上。
“就象今天下午,我们发现的那根枪管一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遐疵,在二十米的距离上,会造成了3公分的偏差。”
“那么在一百米,两百米的战场上呢?”
“这3公分的偏差,放大之后,可能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可能就是咱们一个年轻的战士,一条活生生的命!”
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高健康更是无地自容,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
接着卫建中用大家都能明白的话,将后世的质检理念,深入浅出的讲述起来。
行家一张口,就知有没有。
台下都是老工业,听着听着,全都频频点头:这年轻人,有点真东西啊!
……
卫建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激情和力量。
“各位前辈!我们是军工人!我们造的,不是普通的铁疙瘩!我们造的,是保家卫国的利剑!是捍卫和平的盾牌!”
“我们必须把质量当做生命。”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在我们所有人的努力下,我们中国,一定会成为一个工业大国!一个工业强国!我们的产品,会遍布全世界!我们的标准,就是世界的标准!”
“到那个时候,中国制造这四个字,将会响彻全球!”
“我希望全世界每个人,都能记住,ade cha,也就是——”
“中国制造!”
这番话,点燃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那团火。
掌声,如潮水般响起!
等掌声稍歇,第一排的李长江,突然站了起来。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台上的卫建中,提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小卫,你讲得很好。”
“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质检科这个部门,它存在的终极使命,是什么?”
这个问题,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卫建中看着李长江,脸上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
他拿起话筒,说道:“质检科这个部门,它的终极使命,就是消灭质检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