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浓烟凝云,山河萧风簌簌,北地的边缘,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压抑。
高天上,萧阳回首望去,再看了眼身后那片晦暗残破的山河,目光停顿片刻,悄然收回,注视前方,他低声感慨道:“这神光宗无愧为此方天地的正道魁首,如此胸襟与气魄,何以不让人倾佩。”
已然是平复好杂乱思绪的宁启出声回道:“其实烬土自古以来,诸如神光宗之类的名门正派并不算少,人族也好,妖族也罢,天下万族,总会存在那么一些心怀大义的英雄豪杰,一生赤胆忠心,死而后已,正是因为有着他们的存在,这茫茫烬土,才没能提前走向覆灭,也正是因为有着他们的存在,这世间无时无刻不在饱受苦难的底层众生,才能拥有一片相对安宁的容身之所,虽然依旧混乱,但至少,不会被人肆意屠杀,只是可惜,这里是烬土,各族争霸,举目皆敌,可得一时安宁,从无一世太平,所以他们,往往生而慷慨激昂,死却极悲极壮,大多都是以悲剧收场。”
萧阳轻声自语:“可惜了,这样的人,本该大放光芒。”
宁启扭头看了过来,“萧公子以前,想必也曾历经过很多吧?”
萧阳沉默片刻,脸上绽放的浅淡笑容,带着浓稠的苦涩,他缓缓说道:“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我诞世之初,便是己国江山支离破碎,后流落在外,被一个小小的村庄收养,自此,我秉承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开始没日没夜的潜心苦修,见证世事沉浮,诸般险恶,当年一件至宝现世,引得天下各族竞相争夺,我曾屹立在人族的阵营,共同对抗八方异族,奈何种种因果交织,我避无可避,继而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二次目睹家园覆灭,看着一个个故人在我眼前逝去,最终,连我也没能幸免于难,借助一位故人的前世道力独战诸神,直至血洒星空,玉石俱焚。所幸,因缘际会之下,我得以捡回一条小命,但是我的那位故人却走了,去了一个只要我不努力,就永远无法抵达,甚至不可想象的世界。
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胜者为王,无分对错,从小到大,那些村里面的长辈就教过我,弱肉强食,乃世间万灵间生存的本质,想要在天下站稳跟脚,就唯有使自身变得强大,否则,便只会任人欺凌践踏,肆意玩弄,我从未反对,且深以为然,因为这本就是千古不变的永恒真理,但我却对此深恶痛绝,只不过我所痛恨的,从始至终都不是弱肉强食本身,而是那些以此为由,便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无知畜生,总以为有些实力就高高在上,觉得自己就是这天地间主宰,就可以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就可以蹂躏众生,荼毒万物,简直可笑至极,可惜,这样的杀不完,也永远都除不尽。
宁启一声叹息,若有所思,良久后才道:“如此世道,何以安宁,其实天下处处都一样,遍地鬼蜮的,又何止烬土,这人心间的欲望啊,当真是黑暗的让人胆寒。”
萧阳蓦然一笑,“但黑暗之中总有光明,至少世间还有那么多正道豪杰,至少烬土还有神光宗,还有那些名门正派,还有宁城主,所以天下还有希望,且希望极其之大。”
宁启跟着一笑,“历经诸般世事沉浮,萧公子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态,又何尝不是希望所在。”
萧阳并未着急回答,而是扭头看向了身边久久无声的夏欣,他笑了又笑,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充斥着他人罕见的温柔,“其实如果按照我原本的生命轨迹走下去,也许我也会永堕黑暗,也许我也会彻底沉沦。”
宁启回道:“萧公子此言,我无法苟同。”
萧阳转头看向他。
宁启笑道:“黑暗之中总有光明,不是吗?你如今所历经的种种,又何尝不是你原本的生命轨迹。”
萧阳神色一怔,若有所悟。
“如果宿命里的一切早已注定,那么无论你如何去改变,最终的结果都一样,而在这个过程中,所有能够被改变的,永远都不可能是那个既定的结果。”
蓦地,生命宝树一下从萧阳腰间的乾坤袋中窜了出来,随即接着故作高深道:“须知,一切的发生都是必然,一切的必然都被允许,一切的允许都可以改变,一切的改变,最终都将成为那个既定,也许你以为自己改变了那个既定,殊不知,你改变的那个既定,原本就是那个永恒的既定。换言之,如果一件事情在未来被彻底落实,那么这个过程中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但你看不见那个未来,因为根本不存在那个未来,只有当你真正成为那个未来,未来才会是那个未来,而你所能看见,甚至改变的那个未来,归根结底,不过是被允许的过程和当下罢了,所以你根本无需去看未来,现在就是未来。
夏欣突然轻笑,“言之有理,理而至深。”这回并非是她故意调侃,而是由衷的认可,一切所见的未来都是假象,真正的未来,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
生命宝树打趣,“瞧瞧,还是你小娘子聪明,一点即通,一说即悟,再看看你,都快成个榆木疙瘩了。”
宁启见状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
“进去。”萧阳迟疑片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催动乾坤袋,将生命宝树强行收回了其中。
当然,这也是生命宝树在顺势配合,否则,以萧阳现在的道行,着实难以撼动它分毫。
稍作思量,萧阳看着夏欣道:“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那个所谓的既定,或者是说,有而则无,无而则有,既定不可改变,被改变的那个才是既定,故此我所做的一切,原本就是那个既定,既定必然,必然既定,既定变数,变数既定,最后,既定既定。
换言之,倘若一个因有无量果,那么一个果自有无量因,而我最终所得到的那个因果,即为恒定不变的大因果。
再换言之,我之于未来,故未来既定,正因未来既定,故我之于未来。相同,未来之于我,故今我逝去皆必然,正因今我逝去皆必然,故未来之于我。
简而言之,我在造就既定未来,既定未来亦在造就现在的我。”
夏欣与之四目相对,语气轻快道:“不错,我即我定,我定即我,我即一切的变数,我即永恒的既定,我可以改变一切,一切都将因我而改变。我是过去现在与未来,三者归一,即是真我。既定因我而生,我因既定而存,倒因为果,因果而因,无所不变,无处不定。”
萧阳会心一笑,“我明白了。”
夏欣笑着反问,“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真明白。”萧阳被夏欣盯得一阵不自然,连忙转头目视前方,接着说道:我可以演变无数个既定的未来,既定的未来同样可以演变无数个我,有如今的我,才会有未来的我,因未来的我,所以有如今的我,既定于我,我亦终将成为那个既定,而在这个过程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可避免的必然。”
夏欣视线一转,笑意不减,只盯着那张被少许鬓发所遮挡住的俊秀侧脸,不再说话。
一旁的宁启渐渐有所顿悟,扭头看向萧阳与夏欣,正欲说话,却眉头一皱,莫名觉得此刻的自己似乎有些多余,于是又将嘴边的话悄然咽了回去,无奈的笑了笑。
赤域雄城平地起,神霞通天万妖朝。
赤木洲——天妖城
此时,在那座云霞环绕的皇宫主殿内,天妖皇朝当世妖主“白染”躬身抱拳,目视向王座之上那位一手扶脸,侧身而坐,似是正在闭目养神的黑衣老者,低声说道:“前辈,那天女和宁启皆已经离开北地,看去向,应该是要前往炉洲。”
老人迷迷糊糊“嗯”了一声,而后蓦然睁眼,惊得底下那妖主白染当即一个趔趄,急忙单膝跪地,诚惶诚恐。
不料老人却只是一个翻身,以同样的姿势背对而去,一句话都没有说。
妖主白染犹豫再三,还是壮起胆子抬眸问了句,“前辈,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宁静,良久后才响起了老人漫不经心的言语,“静观其变。”
妖主白染闻言点了点头,停顿片刻,缓缓起身朝主殿外走去。然后,刚走出去两步,他又突然止住身形,侧首看向那黑衣老人的瞬间,微微攥拳,眼神中悄然闪过了一抹阴冷的寒芒。
结果下一刻,整座主殿顿时弥漫出了一股浩如山海无垠的恐怖威压,刹那之间,天妖皇朝当世主宰白染,这位两万年前便已屹立在领域绝巅,道力之高,甚至还要强过魔灵宫中那位正魔殿首座王翦的大成神王,竟是犹如任人宰割的蝼蚁一般,毫无悬念的重重跪倒下去,七窍流血,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躯迅速崩裂,根本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声声低鸣回荡而出,白染一颗道心疯狂摇曳,满脸皆是痛苦神情,在那股势不可挡的盖世威压下,其坚韧不朽的妖族真身仿佛成为了一个天大笑话,顷刻间变得支离破碎,血水如注,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炸碎开来。
就在他神魂体魄即将湮灭之际,殿内终于响起了老人低沉的话语,“看来昨日,我对你们还是太过仁慈了些。”
“前辈饶命”妖主白染艰难抬起一张布满鲜血的脸庞,扭头向后看去,咬牙低吼。
“不要忘了,你皇朝上下跪服求饶方才换来这一线生机,你身为此脉之主,最先考虑的,理应为这一族的将来。再有下次”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侧过头来,淡然向下看去。
“噗”的一声,妖主白染当即匍匐下去,半边身躯就此炸开,血肉与碎骨四处迸溅,场面可谓惨不忍睹。
但白染此刻根本就没心思去顾及其他,失去那股盖世威压的镇压,他匆匆爬起身来,面向老人,任由自己半边残躯脏腑外露,白骨森森,血水洒满了大殿,只单手撑地,一头重重磕砸了下去,颤颤巍巍道:“前辈教训的是,是晚辈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还望前辈千万息怒。”
老人扭过头去,阖上眼眸,冷声道:“收拾干净。”
“是,是”白染依旧跪在地上,一边收束溅满大殿的血肉碎骨,以此修缮根基大损的残缺体魄,一边垂着脑袋,身子不断的朝着殿外挪动倒退。
与此同时,北地魔灵宫中,在那座亡魂缭绕,魔气滔天的正魔殿内,一位背负血罗盘,眉心点红日的冷酷青年沉声开口,“你,当真就一点都不怕?”
大殿门口,正魔殿首座王翦背负双手,逆光而立,那一双妖艳诡异的腥红眼眸,深邃的好似葬尽众生的无间地狱,伴随天翻地覆的末日景象,以及熊熊燃烧的不灭魔焰,直叫人亡魂丧志,肝胆欲裂。他身披血袍,不怒自威,侧首看向后方那青年,冰冷而沉闷的质疑声传出,犹如激荡九天的滚滚雷霆在轰鸣,“怕?为何要怕?”
话音落下
他一声冷哼,抬眸看去,目光所在,是那五宗之外的云天深处,无形杀气弥漫,竟使得坐镇于其中的几尊各派神灵顿感心神悸动,毛骨悚然。如果不是有着神光宗第七代祖师孤剑云所涵盖于天地间的道法制衡,那么他这一道目光,绝对能将那几尊神灵当场绞杀!
“一个存活数十万年而不朽的存在,圣人不出,谁与相抗?有他相助,量那天女本领通天,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那青年闻言不再出声,扭头看向了边上一位同样是满脸冷酷的妖艳女子,两人面面相觑。
不多时,王翦转身朝殿内那把帝座走去,他沉声自语:“所谓天女,归根结底,也不过就是个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又岂知何为天地大势,就凭她,也妄想主宰烬土的命运,她不配!”
“她不出手则已,真要干涉此地,自会有人下场制衡,时机一到,本座不介意让她去好好体会一番,什么叫做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