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件嘛,倒看不清。”老板娘手舞足蹈地比划,“上头铺了那么大一样毛毡子,里头鼓起一条,看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个人。噢,不过毡底露出一角,倒叫我瞧明白,底下藏了把刀。带血的,可吓煞人。”
说刀那把带血的砍刀,老板娘此时还心有余悸。
裴彧的眸中深色更浓:“这么说,那板车上,就是入住之人最重要的物件了。”
“是也是也。”老板娘不住点头,“那人特地要了这么一间大屋子,就是把板车放在室内。我们店家要帮他推,他还不让,非得亲自来运。”
裴彧心底有个声音不住重复:是了,就是这里了。
但一股怯意浮上他的心头。
近乡情怯。
裴彧第一次体味到这四个字的味道。
离许银翘的尸体越近,一个事实就越无可避免。
许银翘已经死了。她躺在板车上,被韩因悉心照料。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生前的喜怒哀乐,悲伤与愤怒,都离她远去。
裴彧宁愿许银翘活着。活着恨他,总好过一具不会爱恨的,冰冷的尸体。
但内心这股无端生出的怯懦,他却不能与在场的任何人说。
在他人眼里,他总是那么刚强,是带领军队战无不胜的西北之狼。他不应该软弱。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裴彧已经没有退路了。
裴彧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们几时走?往哪去?”
他们?
老板娘疑惑,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但她还是诚实地说出了一切,指了一个大概的方向。
裴彧朝这个方向望过去,秋草连着四面天色,每一个方向的景色都一样。但唯独那个方向,对于他,有着特殊的意味。
“即刻列队,疾行!”
漫天秋色,哀鸿过境。
跟随裴彧来此的,都是西北军中精锐的兵士。
士兵四散,纵深探入原野,彼此交汇,织就一张恢恢大网,朝着裴彧指示的方向罗罩过去。
裴彧立马原上,耐心地等待最前线的士兵返回结果。
天很清,白日照耀,人眼在日光下,几乎睁不开。
裴彧抬首向上望,一只落单的大雁在天空中掠过,像一点落在宣纸上的黑墨,留下一条平滑的曲线。
远处,几只秃鹫在半空中盘旋,仿佛发现了草原中腐烂的猎物。
来到这里,裴彧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既然来了,就要将许银翘完完整整带回家。
属于他们的家。
他会给她举办葬礼,参与葬礼的所有人都会看到,许银翘亡故后的牌位上,写着裴氏五代孙裴彧之妻。
——恰如她所求。
正当裴彧设想着往后的诸多事宜时,士兵的禀报将他唤醒。
“你是说你们发现了皇妃的,部分遗体?”裴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四个字。
遗体便是遗体,加上“部分”二字,便让裴彧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急急地穿过草原,离那群在头顶盘旋的秃鹫愈近,裴彧的心就愈下沉一分。
他的内心,已经隐隐有了不详的猜测。
但是,任何预感,都比不上裴彧亲眼看见那具被食腐的秃鹫,啄咬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时,内心的震颤。
黑色的羽翼覆盖在一具人类的尸体上,像是某种深刻的诅咒。看到有人横冲直撞闯过来,那些裸露着肉粉色皮肤的丑陋鸟儿抬起细长的脖子,绿豆大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转瞬,呼啦啦一阵翅膀拍动的声音,饱餐一顿的秃鹫们振翅飞起。
裴彧可以看清,有些秃鹫的长喙上,还沾染着未吞咽的腐肉。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抖得握不住缰绳。
裴彧几乎是从马上跌下来的。
他跌跌撞撞跑向地上的尸体。
不用辨认,他就知道,这是许银翘。
她,或者是“它”,穿着许银翘身死时的那件素纱撒裙,就算被啄得面目模糊,只剩下骨头,裴彧也能看出,此人身形年岁,恰如许银翘。
她静静躺在地上,胸口处破了一个大洞。肋骨白森森地露在外面,胸腔内的心脏并内脏,全部被可恶的秃鹫们扯出了体外,只剩下小半截可怜地连在身上。
裴彧几乎可以想象,秃鹫们是如何从许银翘胸口的刀伤啄入,一步步蚕食她的身体,瓜分她的血肉。
乃至只剩下一具残破不堪的烂骨头。
愤怒,滔天的愤怒,如同地狱最恶毒的烈火,灼烧着他。
韩因尔敢!裴彧几乎要咆哮。
他怎么敢将许银翘的尸体随意丢弃,他怎么敢让头顶上这些丑陋的小偷,分食许银翘的尸体。
身旁的士兵看到了堆在尸体不远处的石头。
石头被摆成奇异的形状,长条并叠圆石,像一把盛开的扇子。
“好像是某种祭祀的符号”士兵嘟囔着。
“是天葬。”有人道。
紧接着,弓弦奏响,只听得“唰唰唰”一连四五声,天空中传来哀鸣。
秃鹫落下,像黑色的尘埃。
裴彧抓着虎头弓,手指被牛筋弓弦勒出血痕,眼前一片晕眩的迷点。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挪到尸体面前。
抱起了这具尸体。
他将尸体搬上了马车,垂下头,忽然发出了低低的啜泣。
像是圆月之夜,野狼的哀嚎。
许银翘骑着阿钱,走在秋日的原野上。
天空比宝石还要湛蓝,秋草金黄如麦田,此番情景下,她胸口伤口的疼痛也不免减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