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无人区的收割
““angriff!(进攻!)””
那声命令像一把烧红的刺刀,刺破了炮火延伸射击后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肾上腺素瞬间淹没了所有的迟疑与恐惧。安娜和身边的战友们,如同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具,笨拙而慌乱地行动了起来。
他们踩着堑壕壁上早已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又泥泞的脚窝,或者依靠着临时架设的简陋木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沉重的装备(塞满手榴弹的突击包、额外的弹药、上了刺刀的步枪)拖拽着身体,湿滑的泥土不断从指缝和靴底滑落。当安娜的头和肩膀终于探出堑壕边缘时,一股混合着硝烟、焦土和浓烈腐烂气息的狂风猛地灌入她的鼻腔。眼前,是那片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地狱般的景象——无人区。
爬出相对安全的堑壕,踏入这片开阔的死亡地带,最初的几十秒是一种奇异的、不真实的体验。他们努力回忆着训练营里灌输的内容,但排的相当密集。军官和士官们,包括那位年轻的新排长法尔肯贝格少尉,挥舞着军刀或手枪,在队伍侧翼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尖锐而脆弱:
“前进!保持队形!”
“为了德意志!前进!”
《德意志高于一切》的歌声在队伍中响起。
安娜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迈步。脚下的土地松软而危险,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法兰德斯的泥浆如同贪婪的活物,牢牢吸附着她的靴子,消耗着她本应用于奔跑和机动的体力。她必须像在跳舞一样,小心翼翼地绕过地面上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弹坑。有些弹坑深不见底,里面积满了浑浊的、泛着诡异油光和暗红色的雨水,偶尔还能看到漂浮其上的、无法辨认的残破物体。
视线所及,是被炮火撕裂的大地,焦黑、荒芜。破碎的铁丝网像垂死的毒蛇般蜷曲缠绕。而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散布在各处的、已经与泥泞部分融合的“障碍物”——那是尸体。有些是新鲜的,穿着与他们不同或相似的军装;有些则显然是几周甚至更早之前留下的,肿胀、发黑,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形态,散发出无法形容的恶臭。不断有人被这些“障碍”绊倒,发出惊恐的咒骂,或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干呕。
这脆弱的、试图维持秩序的散兵线,仅仅向前推进了不到一百米。
最初是零星的“噼啪”声,像是潮湿的柴火在火焰中爆裂——那是英军前沿哨兵和狙击手的步枪在点名。
然后,它来了。
那个声音,安娜在堑壕里听过,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这样贴近、这样充满直接的死亡威胁。
“哒哒哒哒……嗤啦啦啦……”
像高速运转的工业织布机,以毁灭而非创造为使命;更像一块无比巨大、坚韧的亚麻布,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握住两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撕开!这声音来自多个方向,来自那些隐藏在废墟和伪装工事后面的英军机枪巢。
死神挥出了它的镰刀。
安娜前面几步远的一个身影,仿佛被一条无形的、力量巨大的线猛地拽了一下,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向后一仰,一声未吭地重重摔倒在泥泞里,钢盔滚落一旁,露出了一张年轻却已失去所有生气的脸。
左边,一个士兵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他双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鲜血狂涌,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在泥地里疯狂翻滚。
右边,更恐怖的景象映入眼帘。一个士兵,腹部被机枪子弹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灰蓝色的肠子混合着鲜血和消化液,汩汩地涌了出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茫然,然后徒劳地、疯狂地用手想把那些滑腻的、温热的内脏塞回体内,喉咙里发出一种介于呜咽和哀嚎之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医护兵!!”有人嘶吼着,但这声音立刻被更密集的机枪扫射和突然加入的、英军报复性炮火爆炸声淹没了。
一次近失弹的爆炸在安娜左侧几米外发生。巨大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猛地将她掀飞起来,世界在她眼中天旋地转。她重重地摔进一个积着浑浊雨水的弹坑里,泥水瞬间淹没了她的下半身。巨大的轰鸣声让她双耳瞬间失聪,只剩下持续不断的高频耳鸣,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安娜!安娜!” 赫希紧跟着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眼镜片上沾满了泥点。泥土、碎石和一种温热、粘稠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溅了他们一身。安娜分不清那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身上某处伤口流出的。
又有两个士兵看到了这个相对安全的弹坑,奋力朝这边冲来。就在他们距离坑边只有几步之遥时——
“咻——轰!!”
一颗炮弹准确地落在了他们之间。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沉闷的爆裂和肉体被瞬间撕裂、碾碎的、湿漉漉的声响。下一秒,一阵腥风血雨般的“肉雨”劈头盖脸地砸进了弹坑。断裂的肠子、黏连的碎肉、破碎的骨片和布条,像地狱的礼物般落在安娜和赫希的头上、肩上、以及他们身边的泥水里。
赫希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蜷缩成团,剧烈地颤抖着,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不!不!上帝啊!妈妈……!”
安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的毁灭惊呆了。她感到一块柔软、滑腻、带着体温的东西砸在了她的嘴唇上,甚至有一部分在惊吓中溅入了她的口腔。那难以形容的、血腥、咸腥、带着内脏特有腥臊味的触感和味道,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呕——!”
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本就空无一物,只能呕出酸涩的胆汁和胃液。但口腔里那股可怕的味道和触感仿佛烙印般挥之不去。她不停地干呕,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下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水壶,想用水漱口,却发现水壶不知在刚才的摔倒中遗失了。
“赫希!水!你的水!”她抓住几乎崩溃的赫希,嘶哑地喊道。
赫希茫然地抬起头,眼神涣散,他指了指自己腰间——他的铝制水壶被一块弹片打了个对穿,里面的水早已流干。
那股令人作呕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折磨着安娜的每一根神经。她实在无法忍受,几乎是出于一种绝望的动物本能,她猛地俯下身,用手捧起弹坑里浑浊不堪、漂浮着不明杂质和血丝的泥水,狠狠地灌进嘴里,用力漱口,然后拼命吐出。一遍,两遍……直到口腔被泥水的土腥味和腐败味彻底占据,仿佛这样才能掩盖掉那更深层的、属于同类血肉的恐怖滋味。
当她终于停止呕吐和漱口,瘫坐在弹坑里喘息时,她眼中的世界仿佛被剥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三种基调:灰色的硝烟与天空,黑色的焦土与泥浆,以及无处不在、刺眼夺目的鲜红色。
她看到一条完整的手臂,齐肘断裂,苍白的手指微微蜷曲,挂在一段被炸得扭曲的铁丝网上,像某种怪诞的装饰。
声音也融合成一种令人疯狂的白色噪音。机枪持续的撕裂声、炮弹不同断的爆炸声、伤员撕心裂肺的尖叫、垂死者微弱的呻吟、远处军官试图维持秩序的哨声、以及她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音浪,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
气味更是浓烈到形成了实质的味觉。火药燃烧后的硫磺味、新鲜血液的铁锈味、尸体腐烂后甜腻到令人窒息的恶臭、以及泥水本身的土腥和腐败味……这些气味混合成一种有毒的鸡尾酒,被她吸入肺中,甚至仿佛在舌根处品尝到,让她一阵阵反胃,感官几近崩溃。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想观察情况。目光所及,是一片屠杀后的惨状。那位新任的、试图表现勇敢的法尔肯贝格少尉,倒在离弹坑不远的地方,他半个头盖骨不翼而飞,红白相间的脑组织溅在周围的泥地上,只剩下下颌还保持着生前呼喊的形状。他们的中士,下士迈尔,胸口被弹片炸开了一个恐怖的空洞,仰面朝天,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色的天空。
密集的冲锋队形早已彻底崩溃。幸存者本能地趴倒在地,或是像他们一样,跳进最近的弹坑寻求微不足道的掩护。失去了有效的指挥,进攻陷入了彻底的停滞和混乱。无人区的中央,成了德军士兵的死亡陷阱。
安娜只凭着训练中形成的肌肉记忆,机械地将步枪架在弹坑边缘,朝着烟雾弥漫、机枪火舌闪烁的敌军阵地方向,盲目地、漫无目的地开火。“砰!砰!”她甚至看不清任何具体的目标,射击只是为了做点什么,为了用枪声和反击的姿态,来对抗那无孔不入的恐惧,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战斗。
一次射击后,几乎就在她缩回头的同时,“嗤嗤嗤”一梭子机枪子弹紧贴着弹坑边缘扫过,打得泥土飞溅。安娜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地缩在弹坑底部,再也不敢轻易抬头。子弹如同致命的蝗群,持续不断地从头顶呼啸而过,任何试图站起来的举动,都会立刻招致来自多个方向的交叉火力扫射。
时间失去了意义。在弹坑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炮击仍在继续,机枪声未有片刻停歇。进攻彻底停滞了,他们被困在了这片死亡地带的中央。
另一个伤兵跌跌撞撞地滚进了他们的弹坑,带来了更多的混乱和绝望。他的双腿从大腿根部被机枪子弹齐刷刷地打断,创面血肉模糊,白骨依稀可见。他倒在泥水里,发出凄厉的哀嚎,鲜血如同泉涌,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浆。
“救救我……我不想死……妈妈……”他伸出手,抓住安娜的裤腿,眼神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和极致的痛苦。
安娜和稍微缓过神来的赫希手忙脚乱地试图帮他止血。他们扯下自己的急救包,用绷带死死勒住他大腿的残端。但伤口太大了,出血太凶猛了,简陋的绷带很快就被彻底浸透,鲜血依旧汩汩流出。他们所有的努力在这样严重的创伤面前,显得如此徒劳和可笑。安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士兵的脸色由苍白转为死灰,眼神中的光彩逐渐黯淡,抓住她裤腿的手也无力地滑落。他死了,就在他们眼前,在绝望和痛苦中慢慢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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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面对直接的死亡更加摧残人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感觉上却如同度过了几年。炮火似乎减弱了一些,但机枪的威胁依旧。一名不知名的、还活着的士官(可能是其他排的),在弹坑间匍匐移动,用嘶哑的、几乎发不出声的喉咙呼喊着,配合着绝望的手势:
“撤退!……回堑壕!……撤退!”
没有嘹亮的军号,只有这微弱的、代表着彻底失败和求生希望的声音。
撤退,比进攻更加混乱,更加令人绝望。
安娜猛地推了一把还在发抖的赫希,“走!快走!”她率先爬出弹坑,然后将赫希也拖了出来。幸存的士兵们如同惊弓之鸟,开始从各自藏身的弹坑和尸体后面跃出,向着来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这是一条用尸体和绝望铺就的归途。子弹在耳边呼啸,不断有人在她身边中弹倒下。她看到一个士兵,双手捧着自己被打出来的一团肠子,像个梦游者一样在泥泞中奔跑,直到另一发子弹将他彻底击倒。她还看到一个无头的尸体,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又向前冲了几步,才轰然倒地。
“救救我!带我回去!”一个腿部受伤无法移动的士兵朝安娜伸出手,眼中充满了乞求。
安娜咬紧牙关。她停下脚步,奋力抗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则拉起了附近另一个腿部受伤的士兵。赫希也反应过来,帮忙扶住了另一个。他们拖着、扛着伤员,在泥泞中连滚带爬。
但求救声不止这一个。沿途,越来越多的伤员在向他们呼喊。安娜感到肩上和手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体力在飞速消耗。她知道,她不可能救下所有人。那种被迫做出选择的痛苦,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她只能低着头,避开那些绝望的眼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不起……撑住……医护兵会来的……”然后,狠下心来,继续向前。绕路意味着更多的暴露时间,意味着死亡。她不得不直接踩过那些已经失去生息的战友的尸体,那软绵绵、湿漉漉的触感,透过靴底传来,让她一阵阵反胃。
安娜连滚带爬、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摔回己方堑壕时,那熟悉的、相对安全的泥土气息几乎让她晕厥。
堑壕里一片死寂,与出发前的喧嚣形成可怕对比。幸存者们如同从地狱归来的鬼魂,个个满身血污、泥浆,眼神空洞,或瘫坐在地,或靠着墙壁剧烈呕吐,或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没有任何焦点。
那些幸运活下来的军官和士官们开始嘶哑地呼喊,清点人数。
“二班!”
沉默。然后是带着哭腔的回答:“就……就我们几个了……”
安娜所在的连队,出发时满编近130人。此刻,在堑壕里集合的,只有三十多个勉强还能站立的“人形生物”。损失超过了百分之八十。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在那些沾满血污、神情麻木的面孔中,艰难地辨认着。
赫希,还活着,瘫坐在她旁边,眼神呆滞。
弗里德里希,那个金发新兵,“战地诗人”,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兴奋,只有无尽的疲惫,他正扶着墙干呕。
马克斯,戴着破碎的眼镜,喘着粗气,脸上有一道被弹片划出的血痕。
汉斯,那个和伯恩哈德打赌的新兵,此刻正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伯恩哈德……他没回来……我答应带他回去的……我没能……”
尤尔根,海德堡校击剑俱乐部的明星,曾经眼神明亮、充满激情,此刻却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靠着堑壕壁滑坐下来,眼神空洞地望着泥泞的地面,没有了任何神采。
曾经在一起的那个充满学生气的“学者连”的缩影,那个小小的班级,只有他们六个回来了。那个在课堂上一句话激怒安娜,被她打了一拳的里夏德,没有回来太多熟悉的面孔,永远留在了那片灰色的、黑色的、红色的无人区。
安娜机械地检查着自己。手臂外侧被弹片或碎石划开了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但并不深。膝盖和手肘在摔倒和爬行中磨破了皮,渗着血。但这些身体的伤痛,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
严重的,不是她身体的伤。
有人递过来一块压缩饼干。安娜接过来,机械地塞进嘴里,咀嚼着。但她尝不出任何味道,仿佛味蕾已经在那场感官的浩劫中彻底死亡。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污、泥浆和不知名秽物的双手。它们仍在不受控制地、细微地颤抖着,无论她如何用力握紧拳头都无法停止。
她坐在那里,听着汉斯的哭泣,看着尤尔根的空洞,感受着赫希的颤抖。那个怀着朴素爱国热情、带着强烈个人证明欲、从海德堡大学课堂毅然走向战场的安娜·德莱森,已经死在了今天清晨那片被机枪和炮火统治的无人区。她的灵魂,她的理想,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被那场钢铁风暴彻底撕碎、碾磨,然后混合着泥浆和血污,埋葬在了无数的弹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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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来的这个,是一个内心某部分已经永久破碎、被战争的残酷逻辑重新编码过的陌生人。荣耀、皇帝、祖国……这些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词汇,此刻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呓语。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清晰而冰冷,如同在极寒中凝结的冰晶:
活下去。
不是为了任何宏大的叙事,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为了身边这几个同样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眼神空洞、身体颤抖的,仅存的战友。
活下去
钢铁之雪,无声地覆盖了她心中最后一点余温。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坚硬的、适合在废墟中生存的荒原。
————————
第十三章:无声的凌迟
进攻小镇方向的枪炮声,如同一个垂死巨人的最后痉挛,在又持续了一阵徒劳的喧嚣后,终于不甘地、断断续续地停了下来。不是胜利的寂静,而是精疲力竭、血流干后的沉寂。主攻方向的钢铁风暴停歇了,意味着又一条战线被投入了血肉磨坊,并且,从这死寂的反馈来看,结果恐怕与他们这边并无二致。
然而,绝对的安静并未降临。恰恰相反,当震耳欲聋的炮火与机枪的咆哮退潮后,另一种声音,如同潜藏在海床下的冰冷暗流,开始清晰地、无法阻挡地漫涌上来,填满了每一个幸存者的耳膜,乃至灵魂的每一处缝隙。
那是无人区的声音。
是那些没能回来,却尚未死去的伤员们,发出的哀嚎。
起初,只是零星几声模糊的、带着试探性的呼救,仿佛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还能被听见。但很快,这声音便连成一片,形成了一场笼罩在整个阵地上空、无形却无比沉重的悲鸣交响曲。
“救命……救救我……”
“妈妈……妈妈啊……”
“水……给我点水……”
“医护兵……看在上帝的份上……”
声音各异,有的高亢凄厉,充满对死亡的极致恐惧;有的低沉沙哑,已是生命烛火摇曳将熄的残响;有的只是单纯无法忍受痛苦的、漫长而扭曲的尖叫,没有任何词汇,只有纯粹的、被碾碎的生物本能。
安娜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堑壕壁,瘫坐在泥泞里。她试图封闭自己的感官,将头深深埋入膝盖,用沾满血污泥浆的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没用。那些声音仿佛具有穿透一切物理屏障的魔力,直接在她的大脑皮层上刮擦、钻孔。
她能清晰地分辨出某些声音的来源和状态。那个在不停呼唤“妈妈”的,声音很年轻,可能是个新兵,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哭腔,绝望而稚嫩。那个只是单纯尖叫的,恐怕是受了极重的、无法想象的创伤,疼痛已经剥夺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语言能力。那个在不断要水的,声音正在逐渐微弱下去,每一次呼喊的间隔都在变长,生命的沙漏清晰可闻。
最可怕的,是她甚至能隐约辨认出一些熟悉的声音特点。那个带着巴伐利亚口音的……?那个声音嘶哑,在咒骂着什么的……有点像……?
这种“辨认”是致命的。它将这些声音从抽象的“噪音”,重新还原成了一个个具体的、有面孔、有名字、有故事的“人”。他们是曾经一起分享笑话、交换过香烟的同伴。
而现在,他们正在几百米外,在冰冷的泥泞和血泊中,一点点地流逝生命。
而你,什么都做不了。
任何试图冲出堑壕救援的举动,在白天清晰的光线下,无异于自杀。敌人的狙击手和机枪手正严阵以待,任何暴露的目标都会立刻招致精准的射杀。他们被困在这道相对安全的土墙之后,被迫成为这场缓慢死亡仪式的旁观者。
极致的无力感,像强酸一样腐蚀着内心。它很快开始发酵、变质,转化为一种扭曲的、非理性的负罪感。
“为什么是我活下来?”
“为什么我躲在这里,而他却在外面受苦?”
“我最后看他那一眼时,是不是应该拉他一把?”
“我撤退时,踩过的是不是某个还在呼吸的战友的身体?”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在安娜的脑海中盘旋、噬咬。甚至,在某个更阴暗的角落,当她听到又一声近处的哀嚎戛然而止时,内心深处会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可耻的、如释重负的庆幸——幸好不是我。随即,这庆幸又会带来更强烈的羞耻和自我厌恶。
为了对抗这种精神上的凌迟,堑壕里的幸存者们开始自发地建立起心理防线。情感隔离是唯一的求生手段。
“别去听!”一个脸上带着疤痕的老兵粗声粗气地吼道,不知是在告诫别人,还是在说服自己。“把耳朵堵上!就当是野狗在叫!”
“没错,”另一个士兵接口道,声音刻意装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冷漠,“他们反正已经没救了。听多了,你也得疯。”
“省省力气吧,小子,”一个士官对着一个脸色惨白的新兵低吼道,“留着你那点同情心给自己。他们只是……声音。噪音!明白吗?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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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用最粗俗、最无情的话语,试图将那些仍在挣扎的生命“物化”,降格为可以忽略的背景音。这是一种残酷的集体心理防御,试图通过否定那些伤员的人性,来减轻自己见死不救的道德负担。他们互相告诫,彼此强化这种冷漠,仿佛只要大家都装作不在乎,就真的能不在乎。
安娜看到赫希蜷缩在角落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试图用脏污的袖子死死堵住耳朵,但显然无济于事。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哭泣。尤尔根依旧保持着那个空洞的姿势,仿佛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些哀嚎,都已无法触及他内心那片绝对的虚无。弗里德里希则不停地用头轻轻撞击着堑壕壁,发出沉闷的“叩叩”声,似乎想用这种物理的疼痛来覆盖精神上的折磨。
麻木,像一层不断增厚的冰壳,覆盖在每个人的表面。但冰层之下,是即将沸腾的岩浆。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黄昏降临,天空染上了一种不祥的、病态的紫红色。无人区的声音并未减少,只是性质发生了变化。高亢的求救渐渐被虚弱、断续的呻吟所取代。有些声音彻底消失了,代表着又一个生命的终结。但仍有几个执拗的声音在坚持,像风中残烛,明明灭灭。
“汉……斯……汉斯……”
一个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渐浓的暮色,传入了堑壕。
安娜猛地抬起头。这个声音……
“伯恩哈德……是……你吗?”
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希望。是汉斯!是那个因为伯恩哈德没能回来而一直哭泣、自责的汉斯!他此刻正侧耳倾听着,脸上混合着恐惧和一丝诡异的兴奋。
无人区那边,一个极其虚弱,但依稀可辨的声音回应了,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汉……斯……是……我……救……”
是伯恩哈德!他还活着!
“是他!是伯恩哈德!他还没死!他听到我了!”汉斯猛地站了起来,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彩,之前的颓丧和自责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鲁莽的希望所取代。“他就在那边!那个弹坑旁边!我认得他的声音!他需要帮助!”
“汉斯,坐下!”旁边那个疤脸老兵厉声喝道,“你他妈想干什么?”
“他是我朋友!我答应带他回去的!”汉斯激动地喊道,眼睛死死盯着堑壕外暮色笼罩的无人区,“他就在那里!不远!我能把他带回来!”
“你他妈疯了!出去就是死!”弗里德里希也试图拉住他。
但汉斯像是突然被注入了非人的力量,他猛地甩开试图阻拦他的手,力气大得吓人。“放开我!他还在叫我!你们听!他在叫我!”
他挣扎着,眼看就要爬上堑壕的边缘。
“汉斯!!”安娜低吼一声,猛地扑了过去。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失控的汉斯从堑壕边缘拽了下来,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在泥泞里。安娜用身体死死压住他,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冷静点!汉斯!看着我!”安娜盯着他那双充满血丝、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你救不了他!你出去只会一起死!你明白吗?!”
汉斯在她身下剧烈地喘息着,挣扎了几下,但安娜的力量远胜于他。渐渐地,他眼中的疯狂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和痛苦。他停止了挣扎,身体瘫软下来,发出像受伤动物般的呜咽。
安娜稍微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完全放开他。她对旁边的赫希和弗里德里希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也帮忙看着点。
气氛暂时恢复了那种沉重的、被哀嚎包裹的寂静。幸存者们各自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试图度过这漫长的、精神备受煎熬的夜晚。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十分钟。
就在安娜稍微分神,去检查自己手臂上那道伤口的瞬间,汉斯——那个刚刚才平静下来的汉斯——像一道幽灵,或者说,像一枚被绝望引信点燃的炮弹,毫无征兆地、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猛地蹿起,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堑壕壁!
“汉斯!不!!”马克斯瞳孔骤缩,失声惊呼。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当安娜和其他人反应过来,试图冲过去抓住他时,汉斯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堑壕。
“伯恩哈德!我来了!”他朝着无人区的方向,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喊了一声。
然后——
“嗤嗤嗤嗤——!”
熟悉的、冰冷的、工业织布机般的撕裂声瞬间响起。
至少两挺机枪喷出了火舌,子弹像一把无形的巨大镰刀,精准地扫过汉斯所在的位置。
汉斯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甚至还保持着向外攀爬的姿势,但所有的力量都在瞬间被抽空。他向后仰倒,像个破败的布娃娃,直直地跌回了堑壕底部,重重地摔在安娜他们的脚边。
“医护兵!!”马克斯嘶喊起来,尽管知道这呼喊是多么徒劳。
安娜和赫希、弗里德里希立刻围了上去。眼前的景象让安娜几乎窒息。
汉斯的胸前布满了弹孔,鲜血正从那些窟窿里汩汩涌出,最致命的一枪打穿了他的肺部。他张大了嘴巴,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想要呼吸,但每一次吸气都只能带出更多的血沫,从嘴角和鼻孔里涌出来。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呻吟都做不到,只有喉咙里传来一种可怕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或许还有一丝解脱?
他们手忙脚乱。安娜试图用手捂住他胸前的伤口,但弹孔太多,她的手根本无法覆盖。温热的、黏稠的血液迅速浸透了她的手掌和袖口。赫希慌乱地撕扯着急救包,拿出绷带,但面对这样蜂窝状的创伤,任何包扎都显得可笑而无力。弗里德里希试图抬起汉斯的头,但只是让更多的血从他口中涌出。
“汉斯!坚持住!汉斯!”安娜徒劳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尽管知道这毫无意义。
汉斯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更多的失血。他的眼神开始涣散,那极度痛苦的神情慢慢凝固,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空洞。他张大的嘴巴停止了徒劳的呼吸动作,最后一股混合着气泡的暗红色血液,缓缓从他嘴角流出。
他死了。就在他们眼前,在经历了无人区的地狱,经历了幸存的自责与负罪,经历了短暂的、虚假的希望之后,以这样一种更加痛苦、更加毫无价值的方式,死在了他们试图拯救他的手中。
他们所有的努力,在战争的暴力面前,再次被证明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安娜缓缓地、颤抖地缩回自己沾满汉斯鲜血的手。那血液还带着他身体最后的余温,但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变得粘稠、发暗。
她看着汉斯年轻却已扭曲僵硬的面孔,看着他那双未能瞑目的、凝固着最后痛苦的眼睛。一股冰冷的、坚硬的、彻底绝望的东西,在她内心最深处沉淀下来,取代了之前所有的恐惧、负罪和混乱。
无人区里,伯恩哈德的哀嚎,不知在何时,已经彻底消失了。
或许,他最终等来了死亡的解脱。
或许,他只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此刻,无人区的哀嚎似乎并未减少,依旧在夜色中飘荡。但对于安娜来说,某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她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堑壕壁边,靠着泥土坐下。她不再试图捂住耳朵,也不再刻意去分辨那些声音。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那些绝望的呼号、痛苦的呻吟、垂死的呢喃,如同冰冷的雪花,一片片落在她早已冰封的心原上。
赫希瘫坐在汉斯的尸体旁,无声地流泪。尤尔根依旧空洞。弗里德里希抱着头,肩膀耸动。马克斯在一旁粗糙的做着祷告。
那个疤脸老兵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汉斯的尸体,又看了看沉默的安娜,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那道疤痕在跳动的微弱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而疲惫。
冷漠开始向另一种情绪转化——愤怒。
“该死的……”一个士兵低声咒骂起来,不知道是在骂敌人,在骂这该死的战争,还是在骂那些依旧在哀嚎、让他们不得安宁的伤员。
“他妈的为什么不能安静点!”另一个士兵突然吼了起来,用拳头砸向泥泞的墙壁,“非要拖着大家一起疯吗?!”
这种愤怒是不讲理的,是扭曲的,但它真实地存在着。它源于最原始的生存压力——那些声音不仅是道德上的拷问,更是精神上的持续折磨,威胁着每一个幸存者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
安娜理解这种愤怒。她甚至能感到一丝同样的火苗在自己冰冷的内心深处窜动。但她强行压下了它。
她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汉斯死去的惨状,也不是无人区的地狱景象。
而是训练营里,那个倔强的、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女学生的脸。
是海德堡大学课堂上,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书页上的光影。
是父亲沉默却担忧的眼神。
是……一个遥远得仿佛来自前世的、关于荣耀和祖国的、色彩鲜明的梦。
所有这些,如今都褪了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然后,在那片钢铁与风雪交织的无人区里,被彻底击碎,埋葬。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血污和泥泞、依旧在细微颤抖的手上。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从腰间摸出一块粗糙的磨刀石,又抽出了那柄同样沾满污秽的刺刀。
她开始磨刀。
“噌……噌……噌……”
单调、刺耳,却带着一种奇异节奏的声音,在哀嚎遍野的夜色中,在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堑壕里,清晰地响了起来。
她磨去的,或许是血迹,或许是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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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更像是在磨去内心最后一点柔软的、属于“人”的部分,将那些破碎的、痛苦的、无用的情感,连同对过去的记忆,一并磨砺成冰冷的、锋利的、只属于现在这片废墟的求生意志。
赫希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尤尔根空洞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弗里德里希停止了哭泣,看向安娜。
安娜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不断被磨亮的刺刀锋刃上,那上面反射着跳动的、微弱的光,映照出她那双已然冻结、只剩下生存本能的灰色眼眸。
“噌……噌……噌……”
磨刀声持续着,与无人区的哀嚎,与夜的死寂,与心脏在胸腔内缓慢而沉重的跳动,交织在一起。
而现在活着的,在战壕里的,是一个个被扭曲的战争造物。
为了活下去。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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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夜色中的抉择
白天的酷刑结束了,夜晚的凌迟却刚刚开始。无人区的哀嚎并未因夜幕降临而停歇,反而在万籁俱寂的衬托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具穿透力,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持续扎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末梢。那种极致的无力感和随之而来的扭曲负罪感,在昏暗的堑壕里弥漫、发酵,几乎要将最后一点理智也吞噬殆尽。
能做的“仁慈”之举,少得可怜,且都带着绝望的烙印。
有人会将水壶——那些空的,或者还剩最后几口珍贵液体的——用尽全力投向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黑暗中传来铝制水壶落在泥地或弹坑积水里的沉闷声响,伴随着伤员挣扎着摸索、以及最终可能喝到水时发出的、微弱而感激的呜咽。这短暂的慰藉,与其说是救助,不如说是堑壕里的人对自己良心的一点微弱交代。
更极端,也更常见的是,偶尔会响起一声孤零零的步枪射击声。“砰!”声音干脆,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那不是朝向敌人的,而是大致瞄向某个持续不断、痛苦到极致的哀嚎来源。枪响之后,那片区域的哀嚎往往会戛然而止。这是一种残酷的“慈悲”,终结了伤员无法忍受的痛苦,也终结了倾听者无法承受的精神折磨。开枪的人面无表情,收枪,坐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必要却令人不快的杂务。没有人指责,甚至,在某些人眼中,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神情。
安娜看着这一切,内心那片冰原没有任何融化,反而更加坚硬。无论是投掷水壶还是那终结的一枪,都只是这残酷系统下的微小注脚,无法改变任何本质。
这时,一名手臂缠着渗血绷带、脸色疲惫的中士沿着堑壕低声传达命令:“还有能动弹的吗?团部命令,组织夜间巡逻队,尝试搜救幸存者。自愿报名。”
命令很委婉,用了“尝试”和“自愿”。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赌博,用救援者的生命去赌那渺茫的生存几率,往往结局是赔上更多。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无人区的呻吟作为背景音。
然后,有人动了。是安娜。她默默地站了起来,开始检查自己的步枪,清点剩余的弹药。她没有看任何人,动作机械而精准。
她的行动像是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赫希抬起头,看着安娜,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也挣扎着站了起来,尽管他的腿还在发抖。尤尔根依旧空洞,但他也拿起了自己的枪,动作迟缓却坚定,仿佛这只是下一个无需思考的程序。弗里德里希擦了一把脸,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也加入了进来。还有其他几个幸存的老兵,脸上带着麻木和认命的神情,开始做准备。
报名的人比中士预想的要多。不是出于英勇,而是因为留在堑壕里,被动地听着那些声音一点点啃噬灵魂,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很好,”中士的声音沙哑,“午夜行动。记住,这不是进攻,是偷窃。从死神和敌人眼皮底下,偷回还能喘气的。”
午夜时分,月光被稀薄的云层遮挡,无人区笼罩在一片危险的、半明半暗的朦胧之中。
巡逻队在堑壕后方集结,进行最后的准备。他们卸下了所有不必要的装备:沉重的背包、干粮袋、会反光并发出碰撞声响的尖顶头盔,换上了更方便的软帽。他们只携带武器、充足的弹药、手榴弹,以及有限的救援物资——绷带、吗啡针(由医务兵携带)、水壶。有人甚至扛来了折叠的担架,尽管在匍匐前进中这几乎是累赘。
他们用冰冷的、粘稠的泥巴涂抹在脸上、脖颈、手背以及武器的金属部位,消除一切可能反光的细节。徽章、身份牌等所有会发出轻微碰撞声的物品都被取下或固定好。
准备就绪。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血腥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
他们不是英勇地跃出堑壕,而是像阴影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死亡的领域。利用绳梯或堑壕壁上熟悉的脚窝,他们缓慢地、尽可能地不发出一点声响,潜入下方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泥泞世界。
一进入无人区,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身下几寸的土地和耳边放大的各种细微声响。他们几乎不站起来,而是紧贴着地面,在泥泞、血水和腐烂的有机物中匍匐前进,或者以极低的姿态爬行。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缓慢而克制,任何过快的移动都可能引起对面警觉的哨兵的注意。
安娜的耳朵几乎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全力捕捉着一切声音——远处伤员断续的呻吟、对面堑壕隐约传来的模糊谈话声、机枪枪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甚至风吹过残破铁丝网时引起的细微晃动声。任何异响都可能意味着暴露和瞬间的死亡。
在微弱的光线下,她的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分辨着前方模糊的阴影——一个弹坑的边缘轮廓、一具蜷缩尸体的形状、一段被炮火撕开的铁丝网缺口。视觉几乎失效,更多时候依赖的是触觉和……嗅觉。
有时,她不得不依靠腐烂气味的浓淡来粗略判断尸体的“新鲜”程度,从而推测附近是否有刚刚倒下、可能还有救的伤员。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恶臭,通常意味着早已死去的;而较淡的、带着新鲜血腥气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爬行,是一场对神经的极致考验。她的手掌不止一次按进柔软、已经腐烂的肉体,那种触感透过手直抵心底,冰冷而粘腻。她的脸颊有时会蹭到冰冷、如同蜡状的死尸皮肤。每一次这样的接触,都让她胃部剧烈翻腾,喉咙发紧,她多次强行压下涌到嘴边的酸水,将那种恶心和恐惧混合着泥水一起咽回肚子里。她不得不从由尸体铺就的“路”上爬过,身体下方传来的那种软硬不一、凹凸不平的触感,是此生无法磨灭的噩梦。
巡逻队根据白天的记忆和最后听到哀嚎的方向,在黑暗中艰难地、缓慢地移动。他们时不时停下来,全体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试图从风声和远处的炮火余音中,分辨出那微弱的、代表生命的呻吟或喘息。
终于,在一个较浅的弹坑边缘,安娜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她示意队友,几人小心翼翼地围拢过去。
弹坑里,躺着一个士兵。他的脸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军装的下半身已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和排泄物的混合气味。他的臀部位置有一个可怕的伤口,骨盆区域似乎已经碎裂变形。
安娜靠近他,第一件事不是救援,而是迅速而有力地用手捂住了他的嘴,防止他因突然的接触而发出惊恐的叫喊。她能感觉到他干裂的嘴唇和微弱的呼吸。
“安静,”安娜将嘴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清晰地说道,“是我们,德国兵,来救你的。”
伤员的瞳孔在黑暗中聚焦,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他认出了自己人,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
一名带着吗啡的队员迅速而熟练地给他注射了一针。药物很快起效,伤员脸上极度痛苦的表情稍稍舒缓,呼吸也平稳了一些。
安娜拿出水壶,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嘴边,喂了他几小口水。他贪婪地吞咽着,却控制不住地呛咳了好几次,血沫从嘴角溢出。
“带我……回去……”他声音嘶哑,带着最后的乞求,眼神中燃烧着强烈的求生欲,“求求你……我能撑住……”
安娜的心沉了下去。她检查了他的伤势。骨盆粉碎,失血过多,在这种条件下根本不可能移动而不造成进一步致命的伤害。他甚至无法被搬上担架。理智告诉她,这是一个已经注定要死的人。
她犹豫了,举棋不定。救,意味着将整个小队置于极大的风险,并且很可能徒劳无功;不救,意味着亲手掐灭他眼中最后那点希望的火苗。
伤员似乎从安娜的沉默和眼神中读懂了什么。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变成了绝望,然后是……一种奇异的理解,甚至带着一丝愤怒。
他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却清晰:“不……不要……”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愤怒地质问什么,但安娜再次捂住了他的嘴,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他。他挣扎着发出几下呜呜声,最终放弃了。他看着安娜,眼神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托付。
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个地址,某个小镇,某条街道,一个名字。“告诉我家人……我很好……很快……就回去……”他请求安娜帮他给家里人写信,营造他还活着的假象。
安娜看着他那双逐渐失去神采却充满恳求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听到这个承诺,伤员仿佛了却了最后的心事。他不再挣扎,眼神望向漆黑的、没有星辰的天空,静静地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另一组队员找到了一个腿部受伤但意识清醒的士兵,他的伤势虽然不轻,但还有移动和生存的希望。
残酷的抉择时刻到了。必须优先救援生存希望更大的人。
他们留下了额外的水壶和一些绷带给那个骨盆碎裂的伤员,带着巨大的、沉甸甸的愧疚感,开始协助那个腿部受伤的队员准备撤离。
其中一名队员,或许是出于急切,或许是低估了危险,在试图将伤员背起来时,下意识地半站起了身子,想要调整姿势。
就在这一刹那——
“咻——!”
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夜空!
一颗照明弹带着刺眼的白光,猛地升上高空,随即在他们头顶轰然绽开!
瞬间,整个无人区亮如白昼!一切阴影无所遁形!
那个半站着的队员,和他背上的伤员,如同舞台上的演员,被这惨白的光线照得清清楚楚!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
“嗤嗤嗤嗤——!!!”
“哒哒哒哒——!!”
至少三挺机枪喷出了致命的火舌,子弹如同暴风骤雨般向他们倾泻而来!紧接着,迫击炮弹带着特有的沉闷呼啸声,开始落在他们周围!
而那名站起来的队员和背上的伤员,在第一时间就被密集的弹雨打成了筛子,一声未吭地倒了下去,身体在照明弹的冷光下诡异地抽搐着。
安娜和其余人死死地趴在泥泞里,脸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一动也不敢动。子弹“嗖嗖”地从头顶、身边掠过,打得泥浆飞溅。炮弹爆炸的气浪掀起的泥土和碎肉劈头盖脸地砸在他们身上。他们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将身体缩进地面的凹陷处,祈祷下一颗子弹或炮弹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照明弹缓缓熄灭,黑暗重新降临。但机枪依旧在盲目地扫射着他们大致所在的区域,迫击炮也在进行覆盖性轰炸。
不知过了多久,枪炮声才渐渐稀疏、停止。无人区再次恢复了那种死寂中夹杂着哀嚎的常态,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杀戮从未发生。
巡逻队还活着的人,在黑暗中缓慢地、颤抖地抬起头。他们损失了一名队员,以及那名他们原本试图救援的伤员。
没有时间悲伤,甚至没有时间恐惧。他们得加快速度,然后立刻撤离!敌人的警觉已经被彻底触发,继续停留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甚至来不及带走同伴的尸体,只能以更快的速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拖着在混乱中找到的、伤势较轻的幸存者,向着己方堑壕的方向拼命爬去。
每一米都漫长而危险,耳朵高度警惕着可能再次升起的照明弹和随之而来的弹雨。
每一次升起的照明弹,总让所有人害怕的颤抖。
当他们终于狼狈不堪地、一个接一个地跌回相对安全的己方堑壕时,所有人都瘫倒在地,如同离开水的鱼,只剩下剧烈地喘息和劫后余生的颤抖。带回来的几名伤员被迅速移交给了等待的医疗兵。
安娜靠坐在堑壕壁边,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她的喉咙和肺部。汗水、泥水、可能还有别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她的衣服,紧紧贴在她冰冷的皮肤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更深沉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
这次救援行动,与其说是拯救,不如说是用一条生命和巨大的风险,换回了几条生命,并且亲身体验了又一次在死亡边缘的徘徊,以及不得不做出的残酷抉择。那个骨盆碎裂伤员最后平静的眼神和那个地址,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缓了一会儿,挣扎着站起身,没有理会旁人投来的或关切或麻木的目光,径直走向堑壕里一个没人的防炮洞。
她弯下腰,将自己宽大的、疲惫不堪的身躯,艰难地塞进了那个狭小、潮湿、散发着霉味和泥土气息的空间里。
她蜷缩起来,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将自己与外面那个充满哀嚎、死亡和无奈的世界隔绝开来。
身体的疲惫最终战胜了精神的紧绷。在无人区持续不断的、如同安魂曲般的呻吟声中,安娜·德莱森,这个内心早已千疮百孔、被战争重塑过的存在,沉入了不安的、浅薄的睡眠。
睡梦中,或许依旧是无尽的泥泞、飞溅的鲜血,和那些凝固着痛苦与祈求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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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钢铁的填充与人性的损耗
安娜是被一种低沉、粗暴、极具穿透力的轰鸣声硬生生从浅薄的睡眠中拽出来的。那声音不像炮火的尖锐爆裂,也不像机枪的急促撕裂,而是一种持续的、沉重的、带着金属摩擦和废气腥味的咆哮,仿佛有巨大的钢铁野兽在附近喘息、移动。
她猛地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防炮洞的狭窄空间和身上传来的酸痛让她迅速回到了现实。她皱紧眉头,爬出那个勉强容身的洞穴,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