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的烟火气,与平潭的海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养。林海生站在这座千年榕城的中心,感觉自己象一棵试图在石缝中扎根的树苗。黄金事府邸那场寿宴,让他尝到了权力边缘的滋味,那不是甘醴,而是混合着屈辱与渴望的苦酒。他明白,要想真正立足,仅靠一块奇石和偶尔的孝敬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在省城织就一张属于自己的网——一张由商业脉络与官场人脉交织而成的,坚韧而隐秘的网。
1:暗流筑渠——商业机器的初步构建
回到位于台江码头附近租下的小院,林海生摒退了兴奋不已、喋喋不休的林水生,独自关在书房里。他需要将福州之行的见闻、感悟和潜在资源,转化为可执行的方略。油灯下,他铺开纸张,提笔醮墨,不再是那个只凭胆气驾船冲锋的少年,更象一个运筹惟幄的将领,开始规划他的“海上帝国”。
首先是线路规划与成本精算:
他首先梳理的是命脉所在——走私航线。父亲的旧航线风险已高,王巡检的庇护范围有限。他凭借此次在福州码头酒肆、货栈打听来的零散信息,结合海石伯传授的隐秘水道,在脑中勾勒出三条新线路:
每一线路,他都详细估算航程、季风影响、潜在风险(官、匪、风)、所需打点关卡(明卡与暗卡)以及映射的“过路费”。他设计了一种“浮动成本”计算法,将贿赂、损耗、意外抚恤都纳入成本,要求每条航线的利润率必须复盖这些灰色支出后仍有可观盈馀。
其次“林记商行”的雏形与人员管控:
他决定在福州正式挂出“林记商行”的招牌,以合法的海产、土产贸易为掩护,实则统筹走私业务。这需要可靠的人手。
内核团队:林水生经过历练,可负责福州码头的日常连络、货物集散与部分外围应酬,但他冲动毛躁的性格仍需磨砺。林海生决定将其带在身边,严加管教。
航运团队:海石叔是总陀手,负责航行安全、船员训练。他从平潭老伙计中挑选出几名忠诚可靠、技术娴熟的水手,担任各船骨干。同时,他开始物色一些因海禁失业、生活困顿的原官军水师老兵,他们熟悉海情,战斗经验丰富,是应对海盗的宝贵力量。
岸上团队:他通过陈永泰,招募了两名落魄文人作为帐房,一人明帐,应对官府核查;一人暗帐,记录真实收支。还雇佣了几个机灵且熟悉三教九流的本地人,负责打探消息、传递情报。
为加强控制,他借鉴了漕帮、盐帮的一些做法,制定了严格的号规:
忠诚:严禁泄露航线、货品、客户信息,违者重惩。
戒贪:严禁私藏、夹带,所有货物银钱出入必须登记。
互助:海上遇险,必须全力救援;岸上遇事,共同应对。
奖罚分明:每次航行按利润分红,表现突出者重赏;违反号规者,视情节扣钱、鞭笞甚至驱逐。
他深知,维系这支队伍的,不仅是利益,更是一种“同舟共济”的认同感。他给予内核成员高于市面的工钱,并承诺未来可参与分红,试图将雇佣关系转变为某种程度的利益共同体。
再三是客户营销与战略规划:
林海生清楚,稳定的销路是商业链条的终端。他不再满足于零散交易,开始有意识地创建客户网络。
本土豪商:他通过陈永泰及福州府户房王司吏的关系,结识了几位有背景的本地坐商。这些人家族深厚,在布政使司、督粮道等部门都有关系,能够大量吃进他的“南洋货”(胡椒、苏木、犀角等),并利用自己的渠道分销各地,也能提供一定程度的保护。与他们的交易,利润空间会被压缩,但胜在稳定、量大。
洋人代理:他继续巩固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联系,但不再满足于被动接货。他开始打探荷兰人急需的中国货品,如生丝、瓷器、大黄等,试图利用自己深入内地的网络组织货源,变被动为主动,争取更大的议价权。
长期战略:他的野心不止于贸易。在一次与海石叔的密谈中,他透露了更长远的想法:“我们要有自己的船厂,自己能修船、造船,才不受制于人;将来,或许还要在澎湖甚至更远的地方,创建我们自己的补给点和货栈。”
这一切的运营,都需要巨额的资金支持。林海生将前期利润几乎全部投入,仍感捉襟见肘。资金的压力,像无形的鞭子,驱使他必须让这台新组建的商业机器尽快高效运转起来,也让他对任何可能威胁到这条利益链条的因素,都变得异常敏感和警剔。
2:宦海暗礁——权力夹缝中的生死博弈
就在“林记商行”刚刚步入正轨,第一条满载货物的新航线(南线)即将启航之际,麻烦不期而至。这麻烦并非来自外部海盗或底层胥吏,而是来自官场内部,一个更隐蔽、更危险的层面。
(1)不速之客与利益索求:
一天,一位自称姓刘的年轻人,带着两个随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林记商行。此人衣着华贵,神态倨傲,开口便要找“主事的”。林水生出面接待,对方眼皮都不抬:“叫你们东家出来说话。我乃福州府刘通判的亲侄。”林海生在里间听得清楚,心中一震。通判虽为知府佐官,但掌治安、粮运、水利等,实权不小,正是他这条商路需要打点的关键人物之一。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稳步走出,拱手道:“在下林海生,不知刘公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刘公子斜睨了他一眼,自顾自坐下,翘起二郎腿:“指教不敢当。听说林老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南来北往的货船,很是热闹啊。”“小本经营,糊口而已,全赖各位大人关照。”“关照?”刘公子嗤笑一声,“是啊,是需要关照。我叔父管着这福州地面上的车船行栈,你们这商行,船来船往,货物繁杂,这‘关照’起来,可是要费不少心思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图已昭然若揭。这不是简单的索贿,而是要求长期分润。林海生强压怒火,试探道:“不知刘公子觉得,该如何‘关照’才算合适?”“简单。”刘公子伸出三根手指,“往后林家商行,无论进出何种货物,我占三成干股。当然,有我叔父在,保你商路太平,官面上再无麻烦。”
三成干股!这简直是明抢!林海生感到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但他瞬间冷静下来。硬顶是不行的,对方背景深厚。他深吸一口气,面露难色:“刘公子,非是在下不识抬举。只是商行初立,本小利薄,各处打点已是不易,这三成……实在难以承担。可否容在下斟酌几日,盘算一下帐目?”
刘公子冷哼一声:“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若没有答复,就别怪我这人不懂‘关照’了。”说罢,起身扬长而去。
(2)团队决策与险中求策:
刘公子走后,林海生立刻召集了内核成员:林水生、海石叔,以及新招募的两位精明帐房先生,在密室商议。林水生年轻气盛,首先嚷道:“欺人太甚!三成干股?他怎么不去抢!海生哥,我们找黄大人去!他不是说过……”“住口!”林海生厉声打断,“黄金事何等身份?岂会为我们这点商事,去与一个实权通判正面冲突?他那句‘分寸’,就是提醒我们,不要给他惹麻烦!”
海石叔眉头紧锁:“这分明是看我们生意做起来了,眼红,要来摘桃子。若开了这个口子,今天有刘通判,明天就可能有什么李同知、王知事,我们辛苦奔波,到头来全是替他人做嫁衣。”一位姓王的帐房先生沉吟道:“东家,硬碰不得,但若应下,确是难以承受。或许……可以谈谈条件,看能否将比例压低,或者以固定‘孝敬’代替干股?”另一位姓李的帐房摇头:“怕是难。观此子神态,志在必得,绝非些许银钱能打发。他看中的是我们这条能下金蛋的航线。”
密室内陷入沉默。妥协,意味着被吸血至死;对抗,则可能引来灭顶之灾。林海生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摇曳的灯焰上,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锐利。“我们不能妥协,也不能直接对抗。”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淅,“我们需要借力打力,让他知难而退,或者……让他自身难保。”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形。他详细询问了李帐房:“你之前打探消息时,可知这刘通判,在官场上可有对头?或者说,他与按察使司(管刑名、监察)那边关系如何?”李帐房眼睛一亮:“东家明鉴!确有风声,刘通判与按察使司的一位佥事素来不睦,据说是因为去年一桩漕粮舞弊案,刘通判包庇了下属,让那位佥事很是不快。只是苦无实证。”“按察使司……佥事……”林海生手指轻叩桌面,“这就对了。我们不仅要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还要给他们送上一份‘大礼’。”
他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计划:第一步,假意投诚,引蛇出洞。他让王帐房准备一份经过“加工”的帐目,显示商行利润微薄,然后他亲自去拜访刘公子,表示愿意合作,但恳求将干股降为一成半,并邀请刘公子“入股”下一次利润最丰厚的东线航行,以此展示“诚意”,实则将刘公子及其背后的势力更深地拖下水,并掌握他们参与走私的证据。第二步,暗度陈仓,收集罪证。在准备这次东线航行的同时,秘密收集刘通判及其侄子利用职权,包庇甚至参与走私的间接证据(如特殊批文、经手人等)。这部分必须极其小心,通过多重关系,绝不可暴露自身。第三步,借刀杀人,釜底抽薪。选择合适的时机,通过绝对可靠的中间人(他甚至想到了利用疍民那隐秘的传递网络),将部分证据和风声,巧妙地泄露给按察使司那位与刘通判不睦的佥事。让官场内部的斗争去解决这个问题。
“此计太险!”海石叔首先反对,“万一被刘家察觉,我们便是万劫不复!”“是啊,海生哥,与虎谋皮啊!”林水生也感到害怕。林海生目光坚定:“风险固然大,但被动等死,不如主动求生。我们并非凭空构陷,只是将他们所做之事,换个方式让该知道的人知道。官场倾轧,比我们想象得更残酷。那位佥事得了这个由头,绝不会放过打击政敌的机会。”他看向两位帐房,“王先生,假帐要做得真,既要哭穷,又要让对方觉得仍有油水可捞。李先生,收集证据务必隐秘,宁可慢,不可错。”
这个计划,是林海生心态转变的关键节点。他不再仅仅是被动适应官场规则,而是开始主动利用甚至操纵这些规则。他将商业上的算计,用在了权力斗争上。这需要极大的胆识、缜密的思维和对人性贪婪、官场矛盾的深刻洞察。他行走在道德的边缘,甚至踏入了灰色地带,但在他心中,这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进行的战争。
3:风起于青萍之末
计划开始执行。林海生带着精心准备的“帐本”和“诚意”,再次拜访了刘公子。他表现得极其谦卑甚至徨恐,大倒经营苦水,最终“勉强”说服刘公子接受了一成半的干股,并“热情”邀请其参与即将进行的东线鹿耳门贸易,描绘了巨大的利润前景。刘公子虽对降低比例略有不满,但对东线贸易的暴利动了心,最终同意,并眩耀般地透露会动用其叔父的关系,确保这条航线在官方层面“畅通无阻”。林海生躬敬地记录下刘公子指定的“入股”金额和分红方式,心中冷笑,这些都将成为未来的证据。
与此同时,暗中的行动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李帐房通过码头的关系,重金买通了一个曾在刘府做过仆役的人,了解到刘公子经常与一些背景复杂的海商往来;又通过闽县户科的关系,查到了几笔经由刘通判批示放行的、货物清单模糊的商船记录。这些线索被小心翼翼地整理、复制。
海石叔则负责航行的实际准备。他挑选了最可靠的船员,检查船只,储备物资。这次东线航行意义重大,不仅关乎巨额利润,更关乎整个计划的成败。林海生特别嘱咐,船上要带一些看似普通、实则难以追踪来源的货物,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船只即将出发的前夕,林海生通过陈永泰,隐约听到了一个消息:按察使司那边,似乎对福州府某些官员的“不谨”行为,开始了初步的、不动声色的调查。陈永泰说得含糊,但林海生明白,风向开始变了。他不知道这是否与自己暗中推动有关,还是官场内部本就存在的周期性清洗,但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出发那天,台江码头一如既往地繁忙。林海生亲自为海石叔和船队送行。他看着帆影逐渐消失在闽江口缭绕的晨雾中,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对航行成功的期盼,有对计划败露的担忧,更有一种亲手搅动风云、与庞大体制博弈的、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战栗。
他想起父亲,那个只想靠航海技术赚取富足生活的男人,最终死于权力的随意碾压。而他,林海生,选择了另一条路——深入这片权力的沼泽,学会它的语言,利用它的规则,甚至试图在其中制造旋涡。他不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何方,是更广阔的天地,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只知道,当他决定不再仅仅是被规则束缚的棋子,而试图成为执棋者之一时,他的人生,以及林家的命运,都已驶入了一片全新的、更加莫测的水域。前方的海图,需要他用智慧、胆量,或许还有几分冷酷,自己去描绘。
他转身,对跟在身后的林水生说:“水生,我们去拜访一下陈世伯。是时候,再给那艘即将起航的‘船’,加之一阵顺风了。”他的眼神深邃,仿佛已看到了未来官场那场即将到来的、不见硝烟的厮杀。而他,这个来自平潭小岛的商人,将不再是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