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重阳,秋气渐深,金风萧瑟里凉意日重。
陆言卿心下愈觉焦灼,每至晚膳时分便插科打诨,故作憨态,几番欲说动林景泽遣人入户部当差,偏生那人只作未闻,或顾左右而言他,总不接话。
恰此时林允泽才将马勤方安插进工部营缮司,陆言卿念及此节,便不好再强逼林景泽于户部另作安排。
这日午后,她正与俞瑶闲坐,话及陈维君,俞瑶面上先已露出不屑之色,轻嗤道:“非是我要说三弟,他这看人眼光实是欠佳。那陈维君举止粗鄙,全无半分闺阁仪态,整日里与长宁郡主并辔街市,瞧着谁不顺眼,扬起马鞭便要抽打,哪里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如今陈府眼见着自家姑娘待字闺中无人问津,才唆使陈家二郎将三弟哄了去,教他们二人私定终身。不然凭她这行径,满京高门大族,哪家肯求娶?只怕再过二十载,也难寻得良配。”
陆言卿闻言微怔,问道:“二嫂嫂是说,陈家二郎竟为三哥与陈维君做掩护,助他们私相授受?”
陆言卿又问:“自王家姐姐亡故后,可曾有人为三哥提亲?”
俞瑶叹道:“怎会没有?王瑜故去不久,便有两三拨人上门说亲,连二公主都曾亲自至林府,欲为王婷提亲,偏生三弟一一回绝了。自王顺夫妇流放宁古塔,王婷便随二公主长居公主府。虽说太师府已倒,但二公主终究是先皇血脉,便是三皇子谋逆事发,只要她未牵涉其中,便仍是金枝玉叶,寻常百姓见了仍需跪拜行礼。妹妹你说,三弟这般拒亲,可是有些不识抬举?”
陆言卿垂眸沉思片刻,缓缓道:“非是三哥挑剔,实是王婷确有不妥。如今公主府早已不复往昔荣光,先帝晏驾后,二公主的封号至今未得恢复,连同她所生的两位郡主,亦未行册封之礼。虽也称郡主,然有封号与无封号,其间地位天差地别。况且她身后已无半点权势依傍,唯有这公主身份尚可提及。待二公主百年之后,公主府怕是要收归皇家,届时王达的日子才叫艰难。听闻二公主数次为他求官,都未能如愿,可见圣上是多不待见她们。”
陆言卿闻听此言,手中茶盏险些滑落,失声道:\"三哥哥莫不是中了迷魂药?那太常寺卿甘大人乃镇国公府心腹,当年辅佐圣上登基居功至伟,如今圣眷正隆,一门荫蔽两子入朝。若能与甘府联姻,林府门第怕不是要更上一层楼?\"
俞瑶指尖轻抚鬓边赤金点翠步摇,幽幽叹道:\"可不是么?月余前平阳伯爵府遣人来说,他家庶女愿与三弟结缡,也被三弟婉拒了。如今三弟是鬼迷心窍,一门心思要入赘陈府。
真不知那陈维君使了何般狐媚伎俩,哄得三弟整颗心都系在她身上,开口便是’ 不愿让君儿受半分委屈 ',倒似林府是那容不得人的虎狼窝一般。依我看呐,有陈家二郎从中穿针引线,这两人怕早已暗通款曲。不然三弟怎会为了个举止粗鄙的女子,将满京高门的提亲一一推拒,连镇国公府的颜面都置之不顾?\"
陆言卿冷哼一声,指尖叩着茶盏边沿道:\"先前倒没看出那陈维君有这般狐媚功夫,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下作手段。说来她姐姐陈维芳亦非善类,外人皆道其端庄娴雅,我看却是个心胸狭隘,十足的势利小人。
想当初家兄尚是侯府世子时,父母待她何等亲厚,吃穿用度皆由她先挑先选。后面却为了个青楼女子,她竟挑唆陈家上下寻衅家兄,更撺掇陈家女眷围攻侯府,对母亲百般刁难,半分感恩之心都无。彼时她怎不提和离?还不是贪恋世子妃的尊荣 —— 须知那时陈家不过五品小官,父亲从未嫌弃她家门第低微。谁知侯府蒙难被抄后,她即刻便提出和离,当真是世态炎凉,人心叵测。\"
陆言卿执起茶盏轻啜一口,颔首道:
说罢便将茶盏轻搁在案几上,接着说道:\"二嫂嫂可知道,承祥侯罗赢放着满京城的高门贵女不娶,偏偏要纳五品小官家的庶女做正妻?这里面可有什么隐情?\"
二人正言谈间,忽见小喜手中持着帖子款步而来,启唇言道:“二奶奶,方才陈府遣人递了帖子来。说是五日后恰逢立冬,长宁郡主新诞的女公子正值满月之喜,特来请您与二爷、三爷过府相聚呢。”
言罢接过帖子匆匆一瞥,复又递与小喜道:\"知道了,你去吩咐从曼备几样得体贺礼来。\"
俞瑶纤指轻拂茶盏边沿,眉间微蹙道:\"妹妹这一问倒叫我作难了。论起亲疏渊源,陈府与你陆府原比我林府更近些才是。我两家往日素无往来,今因三弟与陈维君半月前定下婚约,才递了这帖子来。妹妹去与不去,都是自家情分,谁敢置喙半句,原该由着妹妹心意才是。\"
陆言卿垂眸忆起那日陈府中长宁郡主折辱之景,唇角牵起一抹凉薄笑意:\"我看此事还是作罢为好。何苦巴巴凑上前去,人家未必将我等放在眼里,指不定转过身便要拿我与兄长说嘴。我就不去讨这个嫌了。\"
五日后巳时三刻,胭脂胡同里车马粼粼,陈府门前朱漆照壁映着日头,早有穿墨绿比甲的仆妇持鎏金铜盆候在垂花门。
檐下二十四盏羊角宫灯尚未点燃,却见檐角铁马在风里叮咚轻响,惊起廊下挂着的白玉鹦鹉,扑棱着翅膀叫着 \"客来也\"。
正厅内紫檀雕花八仙桌上,鎏金缠枝莲纹酒壶旁立着六只琉璃羽觞,盏中琥珀色酒浆随脚步轻晃。
长宁郡主扶着鎏金嵌宝屏风款步而出,额间嵌珠抹额上的东珠与檐外日光相映,银红锦缎上的缠枝莲纹似在衣袂间流转。忽听西侧水榭传来琵琶声,原是乐伎正调试琴弦,十三根冰蚕丝弦在廊下光影里泛着冷玉光泽,指尖拨过处,《霓裳羽衣》的前奏如珠落玉盘般漫开。
维君立足在九曲回廊转角处,雕梁画栋间,恰见大嫂俯身替兄长系束玉带。两人眸光交映处,皆是含着三分嗔痴七分暖意,低语间唇畔梨涡轻旋,连廊下斜斜掠过的紫燕,也似被这温软光景凝住了翅尖。
林府回廊尽处的垂花门檐下,俞瑶纤指捏着那方鎏金请柬反复摩挲。请柬边缘錾刻的缠枝莲纹细若游丝,硌得指节泛起薄瓷般的青白。
从曼手托朱漆礼盒方过垂花门,忽听身后环佩叮咚。林景泽唤住二人,屈指叩开盒盖的刹那,眉宇间微起波澜。那支点翠嵌宝步摇斜卧在杏黄锦缎上,十二枚翠羽随穿堂风轻颤,在薄曦中漾开一痕冷碧,恍若秋水浸着半片寒玉。
未等从曼应声,景泽已转腕掀开另一只描金漆盒。指尖划过水红色海棠纹锦缎时,眉头蹙起的霜色渐浓:\"这首饰料子俗气得紧,怎配得上满月婴孩?贺礼竟只备这两样,未免太过轻慢了些。\"
说罢将锦盒推回,袖底滚银边的祥云暗纹随动作若隐若现。阶前老桂树残花尽落,未扫的枯叶在青砖上堆出浅褐浪纹,反将他石青色衣袍上的金线绣纹衬得愈发灼目。
俞瑶望着门庭前三足金蟾铜炉,炉中沉水香正将飘雪熏成暖黄。烟缕缠在炉耳衔珠龙首间,恰似她绞着帕子的心思,在明暗交织处辗转不明。
俞瑶忽而冷笑,银红比甲上的蹙金绣蝶随身形轻颤:\"二爷难道不知陈府有何人令我避之不及?三弟宁肯折了林府颜面入赘陈家,不就是怕我这 ‘夜叉嫂子 ' 磋磨了陈家三小姐?如今满京皆传他重情重义,说我是容不得人的悍妇 ——\"
话音未落,袖中帕子已被攥得变了形,帕角绣着的并蒂莲线头散开来,恰如她碎在唇边的话,\"好名声都让他占尽,脏水却尽往我身上泼,这世间哪有这等道理!\"
俞瑶垂眸绞着帕子,指尖在软缎上掐出细密褶皱:\"云锦十分珍稀,寻常我都舍不得拿来裁衣,你倒好,出手便是两匹,我娘家弟弟成亲时,也没见二爷这般上心\"
话音未落便觉一股寒气逼来,抬眼正撞进景泽沉如寒潭的目光里。那双眼眸深处翻涌着未明的愠怒,恰似隆冬时节冻住半湖残荷的冰面,映得她喉间余下的话都凝作了霜。
他转过身时,腰间玉带銙在太阳下闪过冷光,恰如他话音里淬着的冰碴,\"湖广的山雨泼不进这京城宅邸,总督府的仪仗也护不得你在林府肆意使性。\"
俞瑶猛地抬头,发间累丝嵌宝金凤钗晃得珠串簌簌作响。
俞瑶咬了咬唇,转身回房换了身鲜亮的衣裳。藕荷色妆花缎袄子上绣着缠枝西番莲,领口袖口绣着牡丹花纹,走起路来鬓边的红宝石坠角轻轻晃动,倒像是把刚才满室的阴霾都抖落在了身后。
从曼垂首侍立于侧,指尖轻捻冰蓝色攒珠抹额,将其系于俞瑶鬓边。又替主人扶正斜坠的珊瑚珠花,待一切停当,主仆二人相携步出月洞门。
景泽已在大门外候着,见她出来便掀了马车帘子。车厢内壁糊着洒金云母笺,角落里的暖炉烧得正旺,将俞瑶鬓边的珠翠映得光彩翼翼。
马车辘辘碾过青石板路,车窗外的雨丝渐渐停了,却浮起一层薄雾。
对面的景泽闭目养神,手指却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膝盖,玄色靴尖偶尔碰到她的裙角,都像隔着一层冰。
行至胭脂胡同时,车外忽然腾起一阵香风。俞瑶隔着软帘捻起一角,只见青石板路上已停满各色朱轮华毂,各家命妇的绣鞋踩在铺着猩红毡子的马凳上,环佩叮当声里混着寒暄声。
她望着对面王夫人齐氏下了车轿,被前呼后拥着请进了陈府。
她们眼角的余光扫过来时,恰有阵风卷起俞瑶鬓边的珍珠步摇,那珠子在日光下晃了晃,惊得两人慌忙转开脸朝府内走去。
景泽已在车下立了许久,玄色靴尖碾着阶前一粒石子,那石子骨碌碌滚到墙根,惊起了两只正在啄食的麻雀。
陈府小厮手脚麻利地牵过缰绳,紫骝马打了个响鼻,蹄铁在青石板上磕出清冷的声响。
陈季昭与陈季风兄弟俩立在朱漆大门下迎客,季昭见着景泽时,靛青锦袍的袖口翻出雪白里子,拱手时腕间翡翠扳指擦过腰间玉带,发出细碎的脆响:\"林大人大驾光临,稀客稀客。\"
林景泽扶着俞瑶下车的手微顿,玄色靴底碾过阶前青苔时,带起半片草屑。他很快便与季昭寒暄起来。
俞瑶垂眸盯着自己绣鞋尖上的鸳鸯花纹,却觉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 —— 右首廊下站着的几个命妇正掩着团扇窃语,鬓边珠翠随着动作轻颤,像一群受了惊的雀儿;左侧垂花门旁的小丫鬟们交头接耳,青布比甲下露出的红绸裙角,晃得人眼晕。
话音未落,陈季昭嘴角翘了翘。他瞥见俞瑶鬓边红宝石坠角轻轻一颤,那抹艳红恰如月余前林允泽醉酒时,袖口洇开的酒渍 —— 彼时允泽含混说着 \"二嫂总嫌我碍眼,苛责于我,她还曾欺负过君儿\",指节攥着的茶盏映出窗外残月,倒像是俞瑶素日里看人时冷冽的眼神。
苏婉蓉立在廊下,早从季风动作言语间听出话里机锋。她抬手理了理玫瑰色襦裙的流苏,莲步轻移至垂花门前。
未待来人踏过青石门槛,已含笑福身:\"二奶奶远来是客,快请入内奉茶。音落时,袖底檀香随春风漫开,倒将那言语间的锋芒化得柔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