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初刻,陆言卿款步而至林府。但见她身着一袭鹅黄色云锦衣裙,裙角用银线暗绣缠枝莲纹,行走间若流金泛波。
头上白玉如意簪横绾青丝,五凤朝阳珠钗分插左右,凤凰口衔的珍珠随步履轻颤,鬓边斜插一支玉垂扇步摇。
耳坠是一对葫芦形白玉坠子,莹润光泽映得耳垂透粉,腕上双环白玉莲花镯,每瓣莲瓣皆雕得纤毫毕现,举手投足间泠泠作响,端的是一身珠光玉影,步移处满室生辉。
甫见林景泽与林允泽便珠泪涟涟,福身行礼道:\"自父母双亲去世,我远在淮安,竟未能见得最后一面。兄长又素来不谙世事,若非两位表哥仗义相助,二老险些曝骸荒野。这份再造之恩,言卿没齿不忘。\"
陆言卿由侍女半夏搀扶起身,以凤凰绣帕拭去泪痕,俞瑶上前引她落座:\"妹妹何时抵的京城?怎的不先着人递个信儿,也好让我备下客房。\"
闻得此言,陆言卿忽而忆起兄长陆逸曾道落魄时寄居林府,俞瑶对其冷语冷语之事,面上笑意淡去几分,声音清冷道:\"不劳表嫂挂心,我已包下整个运来客栈,就不来府中叨扰了。桂枝,将备下的薄礼呈上来。\"
但见侍女桂枝素手轻扬,六七个绿鬓垂髫的侍女各捧锦匣款步上前。
桂枝逐一启开匣盖,陆言卿垂眸敛睫,声若黄莺:\"与两位表兄许久未见,备得些薄礼,还望哥哥们莫嫌粗鄙。\"
林景泽目光掠过匣中物什:歙州龙尾砚配着徽府珪墨,澄心堂纸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更有一套和田暖玉茶器温润生光。那柄金丝楠木折扇尚且罢了,那玄铁匕首的鲨鱼皮鞘上,竟錾着鸽卵大的红宝石,映得满室生辉。末了那套赤金长命锁与镏金手镯,相较之下倒显得寻常,似是仓促添置的。
俞瑶自幼在珍玩堆里长大,见了那套玉茶器亦暗自心惊 —— 原是整块暖玉掏雕而成,壶盖与壶身严丝合缝,竟寻不出半分接痕,触手处温润如脂。她万未料到陆言卿出手如此豪阔,怔忪片刻方敛衽笑道:\"自家人说什么叨扰的话?听闻妹妹添了两位哥儿,可都康健?\"
俞瑶眸光微闪,见她腕间白玉莲花镯随动作轻撞出泠泠清响,鬓边玉垂扇步摇的珍珠璎珞拂过颊侧,连腰间绦带都是苏州织造的蹙金海棠纹样。
这满身行头比京中侯府夫人还要精致三分,言语间愈发柔和:\"客栈终究是萍寄之地,满屋子跑堂伙计都是须眉浊物,哪及府中清净?不若妹妹搬来林府居住,我这就着人将莹臻院收拾出来,糊上明黄贡笺窗纸,再摆两盆西府海棠,保管住得比客栈舒服,妹妹意下如何?\"
陆言卿垂眸掩去眼底讥诮,想当初兄长落难时,俞瑶是如何冷嘲热讽的,如今见她出手豪阔便巴巴凑上来讨好 —— 世人果然皆是趋炎附势之辈。
念及公爹盛开雄所托之事尚未完成,面上颔首笑道:\"既蒙表兄表嫂盛情,那言卿便叨扰了。\"
林允泽斜睨了俞瑶一眼,那满脸谄媚之态直教他心生厌恶,遂转头望向陆言卿,声音温和了几分:\"妹妹嫁入盛家可还顺遂?盛家二郎待你如何?\"
陆言卿抬眸望他,眼波流转间笑意渐深:\"三哥总算肯与我搭话了,还道您早将我这妹妹忘在脑后呢。\"
屋内忽然静得落针可闻,气氛低迷。指尖抚过茶盏边缘:\"是我失言了。\"
说罢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青瓷盏沿映得唇色愈发莹润:\"此次回京原是为着祭拜双亲,去岁容哥出生,一时脱不开身,到底是迟了一年。\"
她将茶盏轻轻搁下,釉面水波纹晃了晃,\"原也想着,这世上除了亲哥哥,便只有两位表兄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林允泽执起银匙拨弄着茶沫,忽的抬眼:\"盛家二郎怎的没陪你归京?\"
话音方落,陆言卿眼圈已漫上薄红,恰似雨打海棠般泫然欲泣。用帕子按在眼角:\"这世间 怕也只有兄长们还惦记着我这位孤女了\"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绞着帕角流苏,\"算上各房妻妾子嗣,少说也有五十余口人,亏得是五进的大宅,不然真要叠着住了,好在婆母为人极好,从未因陆家败落就苛待我。\"
陆言卿等的正是这话,眼圈霎时染作胭脂色,指尖将软帕绞得发皱,声若细弦道:\"不瞒二位兄长,眼下确有件事要劳烦三哥\"
她坐直身子时,鬓边步摇的珍珠璎珞轻晃,素手抚过茶盏边缘继续说道:\"便是三妹妹夫家表姨的侄儿,原在明州私窑司掌窑务。去年窑厂崩塌出了人命,窑主卷了银两连夜遁走,只留他一人赔补死伤家属,早已将家底赔得精光。\"
说罢抬眸望定林允泽,睫羽上似凝着晨露,\"听三妹妹说他从十二岁跟师父学烧瓷,龙窑火候、釉色配比样样精通,只是地方牙行压价太狠,连糊口都难。想着京中若能谋个官窑差事,也好有个安身立命之处\"
林允泽闻言眉峰微蹙,将要开口,陆言卿声音里添了几分哽咽:\"我原是不肯应的 —— 自舅舅舅母流放岭南,两位兄长撑持门户何等不易,三哥从翊麾校尉做到如今工部侍郎的位置,哪一步不是如履薄冰?\"
她指尖摩挲着腕上白玉莲花镯,那莹润光泽映得面色越发苍白,\"只是三妹妹待我不同:初嫁盛家时,大嫂仗着是婆母娘家侄女,总嫌我侯府出身压她一头,生怕我越过她去抢了管家之权,动辄指桑骂槐。我在淮安举目无亲,只能忍气吞声,是三妹妹听不下去,当着公婆的面与大嫂理论,闹得阖府皆知,最后公婆罚了大嫂半年月例,才算平息。\"
说到此处轻轻拭泪,珍珠耳坠随动作晃出细碎光影:\"后来侯府被抄,府里那些势利眼的奴才见我落魄,暗地里没少嚼舌根,又是三妹妹拿藤条抽了那起子多嘴的,护着我在盛家站稳脚跟。\"
话音未落,那滴悬在睫尖的泪终于坠下,一身珠光玉影在光影下更显得弱柳扶风,教人见了不由得心生怜惜。
允泽执起茶盏的手顿在半空,指节轻叩着桌案沉吟道:\"此事并非我一人能做主。前年官窑出了些岔子,如今工部营缮司管得极严,别说寻常荐举,便是五品以上官员递牌子,也得先查三代履历。\"
茶烟袅袅中他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目光扫过陆言卿腕间的白玉镯:\"你说的那明州匠人,可有烧制过御窑款识的底册?或是得过哪个窑口的师匠举荐?如今进官窑不仅要验手艺,更要查身家清白 —— 去年有个捏坯匠人因父亲酒后伤人,刚入窑厂三日便被撵了出去。\"
陆言卿指尖的帕子骤然攥紧,珊瑚珠流苏在袖底轻轻震颤。她垂眸望着杯中晃荡的茶汤,盏底沉水香的涟漪映得眸光忽明忽暗:\"实不相瞒,那匠人原是江南 ' 玉泥坊 ' 的掌窑师傅,当年曾跟着周老爷子参与过宁德年间的贡瓷烧制。\"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油纸包,里头是半片青釉瓷片,\"这是他三年前烧的仿官釉残片,三哥可瞧瞧釉色开片。\"
林允泽探身接过瓷片,对着窗棂透进的光线细看 —— 那釉色如雨过天青,冰裂纹路细若蛛网,边缘竟泛着淡淡金红色。隐约的指痕,问道:\"宁德年间的掌窑匠人 莫不是周孝千的徒弟?\"
她见林允泽望着瓷片沉吟,又补了一句,\"我这儿还有一封江南官窑老提举的举荐信。\"
话音未落,外头忽传来环佩声响,俞瑶掀开门帘,鬓边新换了支赤金点翠步摇:\"我让厨房炖了冰糖雪蛤,特意给妹妹送来\"
她瞥见林允泽指尖的瓷片,眼珠一转,鬓边赤金点翠步摇的珠串随动作轻晃:\"这釉色倒像我房里那只成化斗彩瓶的胎底。\"
林允泽并不搭话,将瓷片搁在桌上,望着陆言卿说道:\"既然有老提举的荐信,明日我便去营缮司走一趟。
陆言卿忙起身福礼,鬓边玉垂扇步摇的珍珠簌簌落在肩头:\"三哥肯相助已是天大的情分,若真有差池,绝不连累二位兄长。\"
她瞥见俞瑶腕间赤金手镯上錾刻的牡丹花纹,忽忆起公爹临行前 \"见机则入\" 的叮嘱,遂从袖中取出一方螺钿锦盒。
指尖拂过盒面的缠枝葡萄纹时,声音含了三分笑意:\"表嫂这支赤金点翠步摇衬得脸色越发莹润,倒让我想起淮安带来的这支点翠珠花。\"
俞瑶伸手接过锦盒的动作未见半分迟疑,指腹刚触到盒底的流苏,那嵌着米粒大珍珠的盒盖已 \"咔嗒\" 弹开。但见里头卧着一支累丝点翠珠花,九片翠羽拼成的花瓣上,缀着七颗鸽卵大的珍珠,最上头那颗竟泛着淡粉虹彩,在檐下天光里流转成霞,直教她腕上的赤金镯都失了颜色。
眼角余光瞥见林景泽摇扇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俞瑶便将珠花簪回锦盒,指尖在螺钿盒面上划过缠枝纹:“今儿厨房购了新鲜鲈鱼,特意吩咐庖人按妹妹爱吃的做法,备了金齑玉脍。不过今日中秋,府里还准备了各式月饼,有甜馅、果脯馅,还有澄沙馅的,妹妹一会可要尝尝?”
她起身时赤金手镯轻撞桌沿,发出泠泠声响,“此时园子里的桂花开得正好,不若我陪妹妹去园子里走走?”
陆言卿见目的已然达成,面上笑意便如春水般漾开:“那便劳烦表嫂了。” 说着起身对景泽允泽说道:“二哥三哥,我随表嫂去去就回。”
二人款步出了正厅,抄手游廊的朱漆栏杆上落着几片残桂。俞瑶指着远处水榭笑道:“那处原是老太太的藕香榭,如今改作茶寮了。我听二爷说当年在侯府,你爬树掏鸟窝摔了腿,还是他用蜜渍梅子哄了你半日?”
正在此时,廊角转出个绿鬓侍女,捧着鎏金托盘福礼道:“二爷差人送了桂花酿来,说中秋佳节,最宜饮此酒。”
陆言卿接过白瓷杯时,触到杯壁沁出的水珠,忽然想起公爹临行前那句 “瓷器最忌急火,人脉需得慢煨”。
她含笑挽住俞瑶的皓腕,指尖拂过对方袖上的蹙金牡丹纹:\"要说府里最疼我的,还属二哥。\"
俞瑶被她逗得扑哧笑出声,赤金点翠步摇的珠串颤巍巍扫过颊畔:\"我曾听姑母提起过,当年你攥着他的玉带銙直嚷嚷 ' 要嫁给二哥哥 ' 呢!\"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往常连落叶声都听得清的林府,此刻竟有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