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走出病房，曾经的渴望、好奇、失望、和怨恨统统放下了，沉一凝把自己当病人的普通朋友来探望，藏在大衣口袋的手指却捏得指节发白。
寒风扑面，夜色浓黑，医院昏黄的路灯下，季中临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待。
短短几步路，沉一凝走过去，手指悄然松开，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双眸清朗，“我没事。”
“谁说你有事了？”季中临把捂暖和的手套摘下来，套在她手上，自己掏出另一副手套戴上，“走，回家吃火锅，李妈买了你爱吃的宽粉条。”
沉一凝坐上自行车后座，手套的馀温足够熨帖，她环住他的腰，靠在他坚实宽阔的背上，心中清明，觉得一切并不算坏。
她孑然的一身早有了后盾。
大冬天，没有什么比吃火锅更幸福的事。
今天的锅底李妈熬了三个小时，两根牛骨半只鸡，十里飘香，勾的人馋虫大闹五脏庙。
吃火锅要在客厅，红泥小火炉，煨着一锅汤。嫩牛肉，鲜羊肉，肥瘦相间五花肉，切成薄片；宽粉条，细粉条，粗粉条，码在竹篮；嫩豆腐，老豆腐，冻豆腐，切成小块。
冬天蔬菜难找，白菜箩卜保平安，土豆红薯不能少。
最绝的是李妈自制的辣子，一勺热油，泼出生活的热烈滋味。
汤底翻滚，食材沉浮，一筷子捞出来的叫满足。
李妈一碗热汤，半勺红油辣子，泡一块烤饼，来两块鸡肉，吃完早早回屋歇着了。屋里有台收音机，她最中意躺床上听京剧《玉堂春》。
其馀人围着炉子涮菜吃肉，聊国泰民安。
季家人很默契的不提梁铭章。季国明提前说过了，除非沉一凝自己接受了梁铭章，否则他们就当不知道，日子还象以前一样过。
她有没有父亲，都是季家儿媳妇。
季国明问季中临能不能选上战斗机升级改造工程的试飞员，“你再立功一次，我琢磨差不多能升两杠三星了，军衔升上去，丁广生他爹马上退休了，说不定你——”
“能当丁广生他爹。”季中临打岔。
三个女人，笑呛两个，年龄最大的一位看儿子像看智障。
季国明咧开嘴笑了笑，这儿子整天没大没小，“你要不要参与改造工程，这可是中央军委批下来的大项目。”
季中临想了想自己那一塌糊涂的理论知识，驴唇不对马嘴道：“我还是要中辣吧，微辣不够辣。”
说着，又往自己碗里加了一勺辣椒油。
怕季国明再问，放下碗，尿遁。
沉一凝瞧了一眼他怂怂的背影，被万有引力吸得直不起腰。她拿勺子捞锅里沉底的肉菜，所剩不多的肉全夹季中临碗里，自己吃了块土豆。
等季中临回来，看见那些肉，扫视一圈人，喜笑颜开：“谁这么心疼我啊这是？”
季玲玲抬头看他，张口，半个字还没弹出来，季中临先来一句：“肯定不是你，不用邀功。”
“是我捞的。”沉一凝模仿乐羊子妻劝学，一板一眼，“肉上有猪脑花碎末，你赶快吃，吃啥补啥。”
季中临：“”
这次杨文慧没忍住，笑弯了腰。
季玲玲笑的眼泪都飚出来，下结论：“还是我嫂子懂你。”
吃完饭，小两口回到家，时间还早，才七点多，沉一凝说：“我要去学习了，你呢？”
“我也学习。”
一张书桌，两个学生，全都心不在焉，女学生看着英语单词书走神，男学生盯着笔尖发呆。
沉一凝在想梁铭章。
巧了，季中临也在想梁铭章。
良久，他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想怎么做？”
前无因后无果的问句，怕她听不懂，他正要补全了，结果她说：
“我还没打算。”
季中临私心有些排斥梁铭章，梁大教授开口闭口地嫌弃他，两人磁场不合，他就算有十张灼热沸腾的脸，九张已经被老梁冻成冷脸。
还剩一张热脸，说什么也不贴冷屁股了。
不过梁铭章毕竟是沉一凝的亲生父亲，斩不断的血缘在那，沉一凝虽然一时不能接受，时间一久，思想成熟，可能也就接受了。
亏他当初还想摆张破桌子拦门口，考验来认亲的老头，梁铭章来了，只需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
沉一凝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更巧了，季中临刚才想的正是这个问题。
“试着接受他？”季中临放下手中的笔，侧身面对她，“他来给你当爸，让你享福的，又不是来当你儿子，给你造孽的。沉一凝，这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人真心对你好，我就还挺为你开心的。”
他眼里闪铄真诚的光，有那么一刻，近似于圣洁。
张口闭口“窝草他妈”的人，是她见过的最善良的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视众生万物平等。
农民和教授在他眼里一个样，没有高低贵贱，只分良心大小。
沉一凝依偎进他的怀里，轻声说：“季中临，你应该出家。”
“窝草，你什么意思？”季中临单手抱紧媳妇，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
普度众生啊。
沉一凝笑了笑，不说这句话，她自私，拽他入凡尘，只为度一人。
“我说错了，你可千万不能当和尚。”她仰起头，眼含笑意，“象你腰这么好使的人，就该为媳妇效犬马之劳。”
季中临耳根子都让她吹爆了，他长臂一捞，轻而易举的横抱起她，“您就瞧好吧，咱必须把势能、动能、各种能转化为加速度运动，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