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明三角形相似的方法,角角,边角边,边边边,万变不离其宗。
补课照常进行。
只不过多了一位观众——姜海英,苏同文的妻子,宁城电影制片厂话剧创作部的导演。
沉一凝认真听苏同文讲解定理,偶尔用笔尾轻轻点着下巴。
姜海英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似随意翻着报纸,实则观察着沉一凝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她蹙眉时的困惑,壑然开朗时眼睛亮起的光,还有思考时无意识咬住下唇的小动作。
课间休息时,姜海英终于开口:“姑娘,你有兴趣试试话剧吗?”
“我有!”沉一凝激动地心脏要跳出来。
“她没有!”苏同文愤慨地心脏要掉下去。
沉一凝:“”
苏同文挥挥手,对姜海英说:“你快去写剧本,别打扰我们研究数学。”
姜海英还真走了。
沉一凝眼巴巴地看着姜导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后,不知道现在和苏同文一刀两断来不来得及?
刚才姜海英坐对面一直看她,导致她由小紧张发展成全身僵硬,最后只好完全投入到数学中,才能忘记对面有人。
但现在表露对演戏的期待,象是在利用苏同文,来日方长,她忍了忍,继续解数学题。
不料,姜海英握着一卷纸张,又出来了。
这次,她坐在了沉一凝身边,翻开《玩偶之家》的剧本,找到娜拉与海尔茂对峙的那场戏。
“一凝,是吧?如果你对表演感兴趣,看看这场戏。”
沉一凝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没接剧本,而是看向苏同文,表明自己听他的。
苏同文推走剧本,拧眉:“这是我的学生,不是你的演员。”
“苏老师,”沉一凝忍不住了,“技多不压身,我先看一看剧本,挺好奇的。”
苏同文眼神怪异地盯着她,“一凝啊,咱们的祖师爷是祖冲之,你好象有欺师灭祖的嫌疑。”
“不是,苏老师,我对数学的热爱天地可表。”沉一凝顿了顿,“报纸上说伟大的物理学家钱学森同志会弹钢琴,鲁迅先生在成为文学家之前还是医生呢。人生有一百种可能,成为劳动多面手,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
苏同文最怕这些批斗语录,听她这么说,浑身起鸡皮疙瘩,无奈道:“那你先看看吧。”
沉一凝躬敬地双手接过剧本,看了几分钟,然后合上,抬起头。她没站起来表演,只是坐在原处,右手仍握着那支铅笔,左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剧本的扉页。
“托伐,就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跟你说实话。”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淅。
苏同文愣了一下,惊讶地发现,就这一句话出口,沉一凝完全变了。
不是声音或表情的变化,而是她整个人的气场——那个乖巧温顺的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奇怪女人。
“我耐着性子整整坐了八年。托伐,你不知道,我受尽了委屈。我先在父亲手里,后来又在你手里。”
她念台词时没有戏剧化的激昂,反而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最动人的是她手中的那支笔——时而停顿,时而微微颤斗,仿佛代替了娜拉无处安放的双手。
“我要想一想,究竟是你们有理,还是我有理。”
说完最后一句台词,房间里一片寂静。
姜海英缓缓吐出一口气,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她改剧本一个月,脑子里始终没有具体的娜拉形象。
敞开大门看见沉一凝的那一刻,娜拉洋娃娃的形象从剧本中走了出来。
听她念完台词,娜拉活了。
“太自然了,”姜海英转向苏同文,“你看出来了吗?她甚至不需要刻意表演。”
“没看出来。”苏同文头摇成拨浪鼓。
姜海英指着沉一凝仍握在手中的笔:“就是这个。娜拉在剧中玩手套,翻弄披肩,这些小动作暴露了她镇定表面下内心的波涛汹涌。而你刚才,让那支笔活了。”
沉一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笔,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我没有想过要怎么演,”她诚实地说,“事实上,我根本不会演戏,我感觉到娜拉紧张。”
就象她一样紧张,手中的笔传达了这份紧张,误打误撞。
姜海英笑了:“这就是最好的表演。你不是在演娜拉,你在一瞬间成为了她。”
沉一凝的脸上泛起红晕,数学题还摊开在桌上,未完成的证明步骤躺在纸面。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里翻滚滔天巨浪,没让任何人知道。
“下周六剧组排练,在宁城大剧院,你能来吗?”姜海英问。
沉一凝看了看苏同文撅着嘴的脸,又看了看手中的铅笔,重重点了点头。
苏同文深深叹了口气,小华罗庚不仅说鸟语,还要去演戏,见天的不务正业!
“不过,我得先提前告诉你,”姜海英说,“我现在不能决定娜拉这个角色就是你的,还要看你跟其他角色的配合度,毕竟你没有表演经验,而我们这出戏年底前必须上映。”
沉一凝说:“谢谢您,能有机会体验表演,我已经感到很荣幸。”
姜海英又上上下下看了沉一凝一遍,见她穿戴上档次,尤其手腕戴的表,内陆根本买不到,家庭条件应该不错,于是直白道:“假如定下你演娜拉,也只能算你临时工,不多,演完整场戏,十来块钱。”
“钱多钱少,我不计较。”沉一凝说着,从包里取出那方丝巾,“姜老师,这块丝巾送您,您别误会,主要我想答谢苏老师对我数学的热心指导。”
“我不知道送苏老师什么好,后来想了想,夫妻一体,送您也是一样的,我就只会买女士用的东西。”
姜海英也是爽快人,接过丝巾,当场带上,“好看不?”
沉一凝:“好看!”
苏同文:“就那样。”
这天,沉一凝一直跟苏同文讨论完整本讲义,中午还在苏同文家里吃了顿饭,只有两位老人在家,没看到苏兰桥。
下午四点多,沉一凝告别苏同文和姜海英,骑车回家。
天高云淡,她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畅快又恣意,领教过世界是何等凶顽,同时又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
此时此刻,她无比想念季中临,迫切地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预想他会说什么呢。
他肯定会说:“窝草,沉一凝,真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