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三全回家发烧了,吃晚饭的时候,脸色潮红,半天咽不下去一块红薯,沉一凝摸他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也没淋到雨,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烧来。
三全本来和二柱住一间屋,沉二柱怕被传染,让三全去跟沉驴蛋睡,他马上要结婚了,在这个节骨眼生病,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病号睡谁炕上谁操心,沉驴蛋年纪大了,夜里端茶倒水的活儿干不动,他拉一张脸呲哒沉二柱:“哪那么容易传染,还没娶媳妇,亲弟弟都不管了,我怎么生你这么个东西。”
沉二柱脸色瞬间没那么好看,放下饭碗,梗起脖子,“爹,我要是病了,地里的活儿谁干,这个月工分不要了?全家等着喝西北风?”
沉驴蛋“啪”扔掉筷子,“这个月工分不挣,也有票子吃饭,别拿自己当回事儿,我还轮不到你来威胁我。”
“我就威胁你,你敢怎么着?”沉二柱耍横跟亲爹叫板,“小芳马上进门了,你对我客气点,以后这个家我和小芳说了算,其他人靠边站。”
“反了你了。”沉驴蛋眼睛一瞪,劈手一巴掌甩过去。
沉二柱抬手挡住落下的巴掌,蛮力攥紧沉驴蛋的手腕子,眼神凶的吓人,“以后你再打我,别怪我不孝顺。我不是我娘,能让你整死。”
气氛突然凝固,火药味儿浓烈,混合这个家常年散不掉的烂木头味儿,像最后一个封建王朝,避无可避的走向灭亡。
沉三全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其实他的病有迹可循,自从沉一凝拿刀抵在脖子上要自杀,晚上他一闭眼就是姐姐惨死的样子。
之前沉驴蛋说沉一凝跳河自杀,他不信,李大有家那么富裕,虽然人长得不好看,但是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沉一凝嫁给李大有是去过好日子,天天吃肉,怎么会自杀呢。
他一直相信沉一凝说她是洗澡不小心掉河里。
可是那天,沉一凝拿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稍不留神,轻轻一抹,就会断气。这一幕给他年幼的心灵带来巨大冲击。
他开始相信,沉一凝当初是真的跳河自杀。
沉三全的手悄悄握紧了沉一凝的衣服。
沉一凝搁下筷子,揽上沉三全瘦削的肩膀。十五岁的少年,才一米六多,三根筋撑着脑袋,吃的饭菜没有营养,窜不起个头。她柔声安慰受到惊吓的弟弟,“全全,你去姐姐屋里睡吧,病了要多睡觉,多喝水,才能好得快。”
她又对沉二柱说:“你当哥的,去给全全买些药片,退烧药,消炎药,他吃了没那么难受。”
沉二柱问沉驴蛋要钱,沉驴蛋给他五毛钱,“剩下的钱拿回来还我,没良心的崽子。”
沉二柱一声不吭的走了。
沉三全没胃口吃饭,头昏脑胀,心力交瘁,早早跟着沉一凝回屋睡觉。
屋里的炕很大,睡三四个人不成问题,沉一凝让三全睡西头,她睡东头,男女有别,不脱衣服睡觉便是。
沉二柱买回来三板药片,交给沉一凝,他往屋里瞅一眼,见三全乖乖地躺在炕上,盖着被子。他没说什么,眼里也没什么情绪,好象躺在那里的是人是狗,对他来说都一样。
这世界上他第一眼见到的人,本该最亲的人——娘,教给他的人生第一课是薄情。
沉一凝烧了一壶热水提进屋里,书桌上放了两个茶缸,其中一个始终盛满凉白开,如果三全想喝水,随时能给他兑不冷不热的温水。
“姐?”沉三全嗓音沙哑,咳嗽几声,声声透着疲倦。
沉一凝端着水和药过去,把茶缸放在炕沿上,自己爬上炕,扶起沉三全,“先吃药,吃完药把汗发出来,你就好了。记得晚上再热也不能踢被子。”
沉三全吃完药,重新躺下,听着屋里的动静,脚步声,倒水声,铺被子声
昏黄的煤油灯,在柜子上,温暖的燃烧着,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
“姐,我睡不着。”
沉一凝掀开被子,挪过去,盘腿坐在他身边,摸摸他的额头,没有烧的更厉害。她放下心来,陪他说话:“你饿不饿,姐给你做麻油蒸蛋,好不好?家里还有一个鸡蛋,给你吃,爹不会说什么。”
“我不饿。”
沉三全睁着眼睛,端详姐姐,从小到大,谁见了沉一凝都要夸她漂亮,她长得特别好看,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白白的脸。
“姐,我知道,爹不是你爹。他那个样子不会有你这样的孩子。”十五岁的少年平心静气的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沉一凝微愣,这件事,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被提起过,这是个不能说的公开的秘密。
“全全,我们都是娘生的,所以你是弟弟,我是姐姐,亲姐弟。”
“姐,我腿好疼,膝盖疼。”委委屈屈的,象一只小兽在哀鸣。
沉一凝两只手伸进被子,揉捏他的膝盖,她觉得他在长个,因为营养跟不上,骨头拉扯的疼。
膝盖的疼痛被一双巧手驱散,像炎热的夏天,黑龙河清凉的水流过身体,柔软舒适。
“姐,你会死吗?”
浓浓的鼻音,带着哭腔,少年已经用尽力气压抑哭鼻子的冲动。
“为什么这么问?”沉一凝看向他,破壳长大往往在不经意间。
沉三全用力吸鼻子,咽了几次口水,才能不哭着说话,“我知道你爱干净。”
沉一凝揉捏的手停住,她明白他的潜台词,他在说: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李大有。
“全全,睡吧。”沉一凝继续按摩他的膝盖,力道不轻不重,“你还小,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长大。人都有自己的命,这就是我的命。”
煤油灯燃尽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少年的眼泪于黑夜里静静流淌,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在某个时刻,褪去幼稚、无知、烂漫、青涩,长大成人。
这一刻,他可以流着泪,平静地讲话,“什么是命?”
回答他的人不满二十岁,人生刚刚走进最美好的年华,沉一凝想了想,说:“大概就是,你觉得它不好,也不能放弃的东西。”
良久,三全说:“姐,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