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城向靡芳举荐他人,这超出了靡芳的预料。
举荐可不单单是觉得谁谁谁不错,提一下名而已。
举荐二字说出口,就等于把自己的人格品德摆上了天秤,让人进行称量。
如若将来郑霸先与主家产生纠纷,那么受损的则是沈玉城。
靡芳自然听说过郑霸先的名号,如若无沈玉城亲口举荐,就算他在民间口碑再好,靡芳也不会考虑之。
只因郑霸先是二道贩子起家,在靡芳这儿归类是“商贾”。
靡芳不是招不到人,也不是手头无人,只是缺乏真正有才能的心腹。
可靡芳转念一想,忽然自嘲一笑。
总觉得老爷过于迂腐了些,瞧不上贩夫走卒。
又觉得自己见惯了民生百态,总能一视同仁。
实则不然,自己也迂腐啊。
既然沈玉城开了金口,他自是信得过。
“郎君举荐,我自是信得过。你给他留一封你的亲笔举荐信,唤他今日入夜前携举荐信来找我。至于待遇,给不到郎君的水准。”靡芳应了下来。
“如此便多谢靡伯了。对了,晚辈有些事情想跟靡伯请教。”沈玉城拱手道谢。
郑霸先近来已经是山穷水尽,靡芳这儿要用人,把他招了去,也等于是雪中送炭。
而且靡芳说要看家护院的护卫,郑霸先手头上那十来号忠心耿耿的弟兄,也都有了去处。
郑霸先虽然不是打打杀杀的地头蛇,但关键时刻他也能豁命。
“郎君但说无妨。”
“这粮价几时能恢复?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沈玉城问道。
靡芳闻言,身体微微后仰。
“晚辈省得了。”沈玉城见其面露难色,便知道其不便开口,也就不追问了。看书君 埂歆醉快
“说几句倒也无妨,除夕前后,西凉流民遍地,四处劫掠。眼下西凉各郡县都已孤立无援,只好各自为政。
郎君手中有余粮,尽量省著些吃。何时能将流寇镇压下去,此事没个定数。”
靡芳说道。
流民四起两道断绝,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至于粮食方面的事情,他就没办法细说了,这涉及到主家的密要。
只能说这些,给沈玉城提个警醒。
沈玉城心想,田地连年欠收,朝廷苛捐杂税年年加重,这天下能不乱套才怪。
林知念说,路上有饥民啃树皮,挖草根。
从林知念到西凉,也不过两三月而已。
沈玉城以为,天下要乱,也是慢慢恶化。
这一过完年,西凉就流民遍地劫掠了。
雪球一旦滚起来,速度简直超乎想象。
“多谢靡伯提醒。”沈玉城说道。
靡芳依旧跟以往一样,沈玉城告辞的时候,塞给了沈玉城一些点心吃食。
而后,靡芳将靡蒙叫了进来。
他让靡蒙全程在屋后头听着,主要是让他听听沈玉城前面那几句话。
昨日靡芳给了靡蒙二两多银子,差他买些酒水点心去下河村,既然是请在自己心目中地位不一般的人,礼数就要周到。
如若不是天寒地冻,又或者年轻个五六岁,他自己就去了。
靡蒙是有些私心的,自己揣著银子去,若是见人家是山中富庶的人家,就好声好气的说话,再把银子给人家,就说是靡芳给的,让人家自己买点好酒好肉,没准别人更乐意收银子。
若是遇到这种情况,那银子就自己私吞了。
方才靡芳问沈玉城,薄礼可还满意,本来靡蒙以为,沈玉城会借机打他的小报告。
这类乡民,都是心胸狭隘之人。
可却没曾想,人家不仅仅没有告恶状,反倒是帮他圆了这个谎。
这可没串通啊!
想到昨日自己对人恶语相向,人家却以德报怨,心胸宽阔,让他羞愧难当。
靡芳何尝不知道这侄子的性子?
所以特借此事教育他。
“我们这样的人,就是挂在树上的一片片叶子。平日里看人从脚底下穿行而过,总觉得他人渺小。
他日这树随风一动,我们飘落到了地上。树底下的人从我们身上踩过,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靡芳语重心长的说道。
“伯父,侄儿知错。”靡蒙跪下磕头认错。
向伯父进谗言,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伯父却还悉心教导,确实愧对伯父的教导。
“你为人处世,最该对自己负责。你若能从中学得为人的道理,也不枉伯父一番苦心。”
“是。”
“等明日郑霸先来了,你跟他们一同充当护卫。整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也不是长久之计,主家该嫌弃的。”
“侄儿知道了。”
沈玉城去了一趟书铺,买了张纸,写了一封举荐信。
然后带着举荐信,去了郑霸先家。
最近城里萧条惨淡,郑霸先已经找不到什么好的活计了。
莫说是倒卖差价的活儿,就是干苦力,也是一堆人抢著干。
这几日来,每日只吃一顿粟米粥,再难维持生计。
他想过很多次,是否要拉下脸面来,去找沈玉城借粮。
虽说沈玉城一定会借,可他的底线总把他的双腿绑的死死的。
他甚至萌生过要去巷弄里打劫的想法。
现在城里也不是没人干这种事儿,而且越来越多。
听到有敲门声响起,郑霸先立刻去开门。
看到沈玉城,郑霸先立刻将沈玉城迎进了堂屋。
“沈爷来了啊,进来,随便坐。”郑霸先强颜欢笑。
若是沈玉城早些日子过来,他勉强能招待沈玉城一口酒水。
可是现在,他现在连薪柴都没了,连口热茶都没法端给沈玉城。
实在是惭愧。
沈玉城拿出一张书信来,递给了郑霸先。
郑霸先识字,无需沈玉城诵读。
他沉默著拿起一看,黯淡深沉的双眼,逐渐开始闪烁希望的光芒。
竟然是举荐信!
他万万没想到,沈玉城会在他山穷水尽之时,给他送来了一封举荐信!
举荐的意义,不单单是给郑霸先谋个活路那么简单。
在这个时代,能被人举荐,需要自己已经彻底被对方认可。
这是人品的象征!
“晚饭前,你带着我的举荐信,去苏府找管家靡伯。苏府需要一批人看家护院,以郑爷的口才,安排兄弟们去苏府当护卫不难。”沈玉城沉声说道。
郑霸先懂规矩,头脑灵活,口才上佳,定是误不了事儿。
郑霸先肺腑俱颤,无以复加。
犹如暗室之中,亮起一盏明灯。
郑霸先起身,拱手深躬。
“沈爷保举之恩,郑某铭记在心!”郑霸先难以压制心中感动,声音颤抖。
这不仅仅是保举之恩,亦是救命之恩。
就冲著这一封代表着人品的举荐信,郑霸先觉得自己就是为沈玉城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
“你我兄弟,何须多礼?”沈玉城将郑霸先托扶起来。
原来这时候郑霸先,感动的泪流满面。
他这魁梧粗犷的汉子,竟然也会流泪。
“我去了苏府,定会尽心尽力,保主家周全,不辜负沈爷的苦心。”郑霸先抱拳,郑重说道。
“我信你,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
“沈爷这就慢走。”郑霸先想留人吃一顿饭食,可就煮碗粟米粥,也着实不像话。
只能无奈送沈玉城离去。
郑霸先立刻出了门,提前在苏府后门等著。
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有个婢女请他进门,领着他进了一间堂屋。
郑霸先将举荐信双手奉上,然后倒退三步行礼。
“在下郑霸先,拜见靡公。”郑霸先沉声道。
靡芳仔细端详了郑霸先一阵,这汉子已经饿得面黄肌瘦,可一米八五的高大身板,依旧不失孔武魁壮。
“既是沈郎君举荐,你明日早饭之前来任差。若有合适的人手,一并带来。一个不嫌少,一百个不嫌多。我自会挑选合适的留下。”靡芳沉声道。
这事儿郑霸先心里也有数。
他以前兄弟众多,现在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的,也就十来个。
有些人是确实没办法,他这门活计难以养活一大帮人,所以自谋生路去了。
还有些人,自打他转了茶楼之后,从此见了他就是鼻孔瞪人。
郑霸先也不怪那些人换了嘴脸,但以后不管自己如何,也不会跟那些人有利益往来。
什么人能带来,什么人不能,郑霸先心里有谱。
第一不能辜负了沈玉城的恩德,第二需靠自身努力,得到管家的赏识。
这碗饭,才能端得稳。
他郑霸先混迹街头,与其他地头蛇不同,不行打打杀杀之道,不恃强凌弱。
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懂打打杀杀。
看家护院,吃的就是这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