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那带着心疼与怒火的喧嚣过后,阁楼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宁静。只有窗外偶尔路过的夜风,吹动着年久失修的窗框,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以及远处主干道上,那永不停歇的、如同城市呼吸般低沉绵长的车流背景音。
“我”没有立刻去动王姨随后抱上来的、带着阳光暴晒后独特气味的干净被褥,也没有去碰那碗放在床头柜上、热气腾腾、卧着金黄荷包蛋的酱油清汤面。只是依循着某种本能,慢慢踱步到那扇刚刚被王姨用力拉开的窗户前。
这是一扇老式的、向外推开的木窗,漆皮早已斑驳剥落,露出木头原本的、被岁月浸成深褐色的纹理。玻璃不算干净,蒙着一层薄薄的、来自外部世界的灰尘,使得窗外的夜景,都带上了一种朦胧的、如梦似幻的滤镜。
“我”伸手,扶住冰凉的窗框,将上半身微微探出窗外。
一股比室内清新许多的、带着秋夜凉意和远处烟火气的空气涌入肺叶,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下方那条熟悉的后街,以及更远处那片光怪陆离的美食街灯火所吸引。
从这个高度和角度望下去,视野被窗框自然地切割成了一幅活动的、充满了烟火气息的画卷。
“我”:而“我”,站在这扇窗前,像一个脱离了那条欲望之河的、暂时上岸的观察者。身体疲惫,心灵空乏,如同沉寂的 坎水 (?) ,被这扇窗(可视为 艮 ?,界限,框定)所围住,与下方的坤土(老陈、王姨)产生着缓慢的、滋养性的连接,同时冷静地观望着远处那一片离兑浮华。坎水遇艮土,为「水山蹇」 (?) ,险阻在前,利于西南(坤位,代表安稳、顺守),不利东北(艮位,代表进取、冒险)。卦象清晰地指出,“我”此刻最需要的,正是这西南坤土之地的静守与沉淀,而非再次投向东北艮山(进取,如京城)的险阻。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任由目光在这近、中、远三重景致中流转,感受着身体内部那剧烈情绪波动后的虚脱与平静,感受着这扇窗如同一个巨大的“卦象盘”,将复杂的世界简化、定格,供“我”这个归来者,静静地解读。
不知不觉间,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那抹微弱的光,如同稀释的墨汁,缓缓驱赶着沉沉的夜色。城市苏醒了。
首先打破后街宁静的,是一阵卷帘门被推起的、“哗啦啦”的巨响。
老陈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他的店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面粉的工装,动作有些缓慢,却异常稳定。他开始将店内的桌椅搬出来,在门口的空地上摆开,动作熟练而富有韵律。然后是那巨大的蒸笼,被一层层搬上灶台。最后,他接上鼓风机,点燃了炉灶。
“嗡——”鼓风机的轰鸣声低沉而有力,打破了黎明最后的寂静。随即,那口巨大的汤锅开始被加热,白色的水蒸气开始从锅盖的边缘丝丝缕缕地溢出,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最终汇聚成一股粗壮的、笔直向上的白色气柱,在微明的天空中,显得格外醒目。
这蒸汽,卦象为 坎水 (?) 遇 离火 (?) 而化气上行,是 水火既济 的开始,是能量转化的具体显现,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紧接着,王姨的小卖部也传来了动静。卷帘门被拉起,她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开始用力地掸着货架上的灰尘,虽然那里看上去并没有多少灰尘。然后,她将各种商品——香烟、饮料、零食、文具——在门口的小摊上重新摆放整齐,嘴里似乎还在哼着昨晚那不成调的歌,精神头十足。
第一批早起的食客开始出现。大多是附近工地的工人,或是要赶早班车的中年人。他们熟门熟路地走到老陈的摊位前。
“老陈,两个肉的,一杯豆浆。”
“三个素包,打包。”
老陈应和着,揭开蒸笼,更加浓郁的、带着面香和肉香的白色蒸汽轰然腾起,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温暖的迷雾之中。那场景,充满了劳作的艰辛,却也充满了生活最质朴、最动人的力量。
“我”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幕。那些食客的点单简单直接,他们的状态(疲惫、匆忙、务实)也一目了然。无需起卦,其象自明:乾金 (?) 之刚健(劳作)、坤土 (?) 之承载(早餐)、坎水 (?) 之润下(豆浆)。这是最基础的生存需求卦象,简单,却无比坚实。
太阳升高,后街渐渐热闹起来。学生、上班族、附近的居民……形形色色的人开始填充这幅画卷。
“我”的目光,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捕捉着一个个有趣的“食卦”
【片段一:焦虑的母亲与挑食的孩子】
一位年轻的母亲,拉着一个七八岁左右、撅着嘴的小男孩,走到老陈的摊位前。
母亲:“老板,一个豆沙包,一个奶黄包。”
小男孩扭动着身体:“我不要豆沙!我不要奶黄!我要吃那个有香肠的!”
母亲皱眉:“早上吃那个太油了!不行!”
小男孩开始耍赖:“我就要!我就要!”
一位头发花白、提着布兜菜篮的老太太,慢悠悠地走过来。她在老陈的摊位前仔细看了半天。
老太太:“老板,这菜包是什么馅的?”
老陈:“大妈,是青菜香菇的。”
老太太:“香菇多吗?青菜新鲜不?今天做的?”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才说:“那来一个菜包,一个白粥。粥能不能多给点米汤?”
一对学生模样的小情侣,牵着手,有些鬼鬼祟祟地走到王姨的小卖部前。男生快速地从冰柜里拿出两瓶昂贵的进口酸奶,又拿了一盒巧克力,迅速付钱,然后两人像做贼一样,低头快步离开,钻进旁边的巷子。
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子,一边看着手表,一边快步冲到老陈摊位前。
“老板,两个肉包,一杯黑咖,打包!最快速度!”
他几乎是在老陈装袋的同时,就已经扫码支付,接过袋子,转身就冲向街口,拦出租车。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日头渐渐西斜,窗外的喧嚣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老陈开始收摊,清洗器具;王姨也准备关上小卖部的门,盘算一天的收支。
“我”在窗前,站了几乎整整一天。腿脚有些酸麻,眼睛也有些干涩,但内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与平静。
没有起一个复杂的卦,没有进行一次深度的推演。只是这样静静地观看着,感受着。看着这些平凡的人,带着他们各自的欲望、焦虑、喜悦与艰辛,在这条小小的后街上,上演着一幕幕关于“食”的、微小而真实的人生戏剧。
他们的点单,他们的行为,他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态,本身就是最鲜活、最直接的卦象。这些卦象,不再是为了算计、为了利益、为了窥探天机,而只是为了理解——理解这芸芸众生,理解这人间烟火,也理解那个曾经迷失在其中、如今试图抽身而出的自己。
那碗早已凉透的酱油面,被“我”端起来,慢慢地吃完了。味道简单,却暖了胃腹。
王姨送来的被褥,带着阳光的味道,蓬松而温暖。
“我”关上了窗户,将渐浓的暮色和远处又逐渐亮起的霓虹,暂时隔绝在外。
阁楼里,重新变得安静。
但这一次的安静,不再是空虚无助,而是充满了白日里观察所积累的、丰富的“象”。
“我”躺在干净的床铺上,闭上眼睛。
那些流动的人群,那些蒸腾的蒸汽,那些简单的点单,那些微妙的表情……如同无数清晰的卦爻,在脑海中缓缓流淌、排列、组合。
归来的第一步,不是急于起卦问卜,而是静观万象。
让眼为蓍草,让心为龟甲。
让这人间烟火,自行显象。
“我”知道,当“我”真正读懂窗外这幅每天都在重复、却又日日崭新的“活卦”时,“我”的“食卦”之道,或许才能摆脱过去的桎梏,抵达一个全新的境界。
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需要在这扇如框的窗前,慢慢地沉淀,如同坎水归渊,等待着重新的清澈与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