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吞噬了太行山脉。
二营没有在鸣泉沟停留。
队伍带上所有物资和新兵,一头扎进了更深的山区。
第二天黄昏,部队在一个叫黑风口的巨大山谷里扎营。
地势险恶,只有一条窄道进出,是天然的堡垒。
篝火被点燃,十几堆火焰在谷底跳动,映着一张张或疲惫、或麻木、或警惕的脸。
林毅的指挥部,就在最大的一堆火旁。
几个连长、指导员,还有孙德胜,全被他叫了过来。
“一百多个新人。”
林毅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柴火的噼啪声。
“这些人,心里装着什么,我们谁都摸不透。”
“思想不拧成一股绳,队伍就是一滩烂泥。看着人多,风一吹就散了。”
“所以,老规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今晚,给新来的弟兄们,开个会。”
“开会?”
王大壮一听,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营长,这黑灯瞎火的,弟兄们累一天了,让他们多睡会儿不好吗?”
林毅眼皮都没抬,抄起一根烧得发黑的木棍,在王大壮脚前的土地上重重一戳。
火星四溅。
“脑子里除了睡觉就是干仗,能不能长点记性?”
“人,不是牲口,光喂饱了没用!”
“赵政委那套,叫思想政治工作。在我这儿,就一句话——”
林毅抬起头,“攻心为上!”
旁边的几个指导员,后背下意识地挺直了。
六连指导员刘子洋,喉咙动了动,试探着开口。
“营长,您是说再开一次诉苦大会?”
“对。”
林毅打了个响指,干脆利落。
“这招,百试百灵。”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都给我想清楚了!”
“这帮伪军,为什么要去给鬼子当狗?他们生来就是汉奸胚子?”
“不是!”
“他们中的大多数,跟咱们一样,爹娘都是土里刨食的穷苦人!”
“是被地主老财,是被小鬼子,逼得活不下去!”
“他们心里有苦,有恨!只是被猪油蒙了心,不知道这苦哪来的,这恨该往哪儿撒!”
“咱们要做的,就是把蒙着他们心口的那层猪油,给撕开!”
“给他们一把刀,让他们把心里的苦水、毒水,全他妈放出来!”
“让他们自己看清楚,谁才是把他们全家往死路上逼的仇人!”
“把他们对某个地主,某个汉奸的家仇,烧成对整个日本侵略者,对整个吃人阶级的国恨!”
林毅的声音沉了下来,“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把手里的枪,当成自己的命!”
“才能从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孬种,变成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
这番话,让几个科班出身的指导员,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他们发现,自己这个营长,不光仗打得狠,对人心的把握,更是毒辣到让他们头皮发麻。
“去准备吧。”
林毅一挥手。
“所有新兵集中,老兵插在他们中间坐。刘子洋,杨博文,陈浩杰,你们三个指导员是引子。”
“记住,别他娘的给老子讲大道理!”
“就让咱们原先归降的战士说自己的事,说家里的事!”
“是!”
很快,山谷空地上,百十号俘虏兵被安排着围坐在篝火前。
他们低着头,缩着肩膀,不敢看任何人。
二营的老兵们,则交叉着坐在他们中间,沉默得像一尊尊雕像。
空气里,只有火星的爆裂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诉苦大会,就在这死寂中开始了。
没人开口。
刘子洋站了出来,他没说什么场面话,直接把他身边的一个老兵拽了起来。
王根生。
之前在虎亭据点外收编的伪军。
“王根生,你来,给你这些新弟兄,讲讲你家的事。”
王根生喉结滚动,手心全是汗。
他下意识地瞥向不远处的林毅。
营长只是静静坐着,身影在火光里不动如山。
那份沉稳,无声地传了过来,烫平了他心里的褶皱。
王根生开了口,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河北口音。
“俺俺家穷,租了地主王扒皮的二十亩地。”
“有一年天旱,地里连草根都干死了。王扒皮不管,带着人来逼租,把家里最后一口吃的抢走,还还把俺爹的腿打断了”
“俺娘气不过,去找他评理,结果”
王根生一个七尺高的汉子,说到这,声音猛地一颤,再也说不下去。
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结果被他那个畜生儿子给糟蹋了”
“当天夜里,俺娘就上吊了”
“俺妹才十六,为了不被抓走自己跳了井”
篝火的光,映着他那张扭曲抽搐的脸。
“俺活不下去了,跑了后来被抓了壮丁”
“俺以前总觉得,这是命。可到了八路军,听了营长的话,俺才明白!”<
“这不是命!”
“是这帮天杀的地主老财和小鬼子,不给咱们活路!”
“俺现在就一个念想!”
“跟着八路军,打回老家去!宰了王扒皮那个狗娘养的!”
“给俺爹!俺娘!俺妹!报仇!”
最后两个字,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
他的话,不是说出来的,是砸出来的。
每个字都沉甸甸的,砸在新兵们的心口上,激起一片闷痛的回响。
人群里,一个肩膀开始抖动。
接着,是低低的、压不住的啜泣声。
“还有谁?心里有苦的,都说出来!别憋着!”刘子洋吼道。
一个瘦弱的年轻人,那个伪军排长周三,身体晃了晃,站了起来。
“俺俺家也是”
他只说了四个字,就再也绷不住,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鬼子扫荡,看上了俺媳妇”
“俺要是不去当兵他们就要把俺媳妇抓去抓去”
他泣不成声,用额头狠狠地撞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俺对不起她啊!”
“哇——”
他那一声绝望的嚎哭,彻底撕开了所有人心里那道结了疤的伤口。
一道压抑了太久的洪流,瞬间决堤。
“俺弟弟修炮楼,活活累死的!”
“俺村一百多口!就因为藏了两个伤员!全被鬼子杀了!吃奶的娃都没放过啊!”
“我爹!我爹交不上粮食!被汉奸吊在村口的大槐树上,活活晒成了干!”
哭声。
骂声。
控诉声。
汇成一片。
新兵,老兵,所有人都被卷了进去。
他们哭的,是自己的家破人亡。
哭的,是这个民族正在流淌的血。
林毅静静看着,一动不动。
他清楚,当这些仇恨的岩浆从心底喷涌而出时,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力量,也正在凝聚成形。
哭声,渐渐平息。
只剩下筋疲力尽的抽噎。
林毅站了起来。
他走到火光最亮处,身影被拉得巨大。
“都哭完了?”
声音不高,却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所有人都抬起头,用一双双通红的眼睛看他。
“哭完了,就他妈给老子记住了!”
林毅的声音骤然炸开,吼声在山谷岩壁间来回冲撞!
“记住你们流过的泪!”
“记住你们死去的亲人!”
“记住是谁让你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是小鬼子!”
“是那些给鬼子当狗的汉奸!”
“是那些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撒尿的地主老财!”
“他们,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以前,你们是一个人,被人欺负了,只能跪着,只能哭!”
“从今天起,不是了!”
林毅猛地一挥手,手臂横扫过周围所有战士。
“从今天起,我们都是兄弟!”
“是一家人!”
“你的仇,就是我的仇!”
“他的恨,就是所有人的恨!”
“想报仇吗?”
“想!”
人群中,一个嘶哑的吼声响起。
“想不想把那些狗娘养的侵略者,从咱们的土地上,彻底赶出去?”
“想!”
这一次,是几百人齐声的怒吼!
“好!”
林毅举起拳头,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那就拿起你们手里的枪!”
“跟着我!”
“跟着八路军!”
“把咱们的家仇,聚成国恨!”
“用敌人的血,来祭我们死去的亲人!”
他一字一顿,吼出最后四个字。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几百人的怒吼,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音浪,在黑风口的夜空中久久激荡。
这一刻,再也没有新兵老兵。
再也没有八路军和俘虏。
所有人的心中,都只燃烧着同一团复仇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