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吼完最后一句,退回到了张景焕身侧。
张景焕扫视一圈后,默默收回了审视的目光,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既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没有像那些新官上任的庸官一样发表一通“为了朝廷为了百姓”的废话演讲。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乱世,解释是弱者的行为,因为强者只需要下令。
他缓缓从那张象征权力的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动作依旧从容,理了理并未褶皱的中衣下摆。
“即刻执行。”
丢下这冷冰冰的四个字,他甚至都没有去看旁边那个快把头缩进胸腔里的王发一眼,便在四名亲卫的护送下径直走向了后堂。
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的一瞬间,原本肃立在大堂两侧的那些幸福乡士兵立刻动了起来。
“户房所有人,出列!交出钥匙!”
“工房的,站到这边来!”
“那边的,把你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那个之前被张景焕注意到的胖主簿,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一左一右架住。
他刚想挣扎辩解,却被士兵直接从袖子里搜出了几本还没来得及转移的私账。
当那几本册子“啪”的一声被摔在地上时,胖主簿那原本就不多的精气神瞬间泄了个干净,瘫软如泥。
大堂里终于爆发出了压抑许久的混乱与恐慌。
但这一切混乱,都在那些闪着寒光的刀刃下,被强行压制在了一种诡异的秩序之中。
而在屏风后,张景焕听着外面的动静,脸上的冷峻神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这场戏演得还算成功,但他也清楚,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封存库房简单,但要在短时间内把这几十年的烂账理清楚,那可是个比打仗还累的大工程。
他需要人手,需要专业可靠,而且还得是能熬夜的人手。
后堂比前厅安静得多。
这里原本是县令休憩和处理私密公文的地方,此时除了门口站岗的两名卫兵,就只有张景焕和那个被王五“请”进来的佝偻老吏。
那老吏此刻正拘谨地站在那儿,在刚才的点名册上,张景焕记得他叫周康。
周康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神一直盯着地面那一小块青砖,仿佛要把那里看出一朵花来。
他就像一件在库房里放久了蒙了尘的老物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陈腐和不想惹麻烦的暮气。
张景焕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坐在一旁的客座,手里捧着两个粗瓷茶杯。
“坐。”
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然后将其中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推了过去。
不是什么好茶,甚至还能看到上面漂浮着的茶叶碎末。
但在这初秋的微凉上午,这袅袅升起的白色水汽还是带着一点让人无法拒绝的暖意。
周康眼皮稍微抬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待遇有些意外。
但他并没有推辞,只是像一个早就习惯了听从命令的人偶一样依言坐下,屁股只沾了椅子的三分之一。
“谢大人。”他的声音像两片干枯的树叶在摩擦,沙哑且没有起伏。
张景焕笑了笑,自己先喝了一口,润了润刚才在大堂上喊话有些发干的嗓子。
他没有直接问那些要命的私账,甚至没有提刚才胖主簿被抓的事。
“我刚才翻了翻前几年的卷宗。”张景焕放下茶杯,语气随意得就像是在聊家常。
“发现大梁元年的那次水患赈灾记录里,有一笔‘芦席八千张’的入库记录,却没有对应的出库核销。这案卷是你归档的吧?”
这真是一个毫无关系甚至有点无聊的问题。
周康那一直死水微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年轻的新官。
他本以为对方会像那些粗鲁的武人一样,一上来就拍桌子问“钱哪儿去了”或者“谁是贪官”,又或者像那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一样满口“圣人教诲”。
没想到,对方一开口问的是归档细节,这是一个只有真正的行家里手才会注意到的问题。
因为在官场文牍中,“死账”往往就藏在这种不起眼的物资耗损里。
“回大人。”周康的身体稍微坐直了一些,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属于专业人士的光芒。
“那八千张芦席,当年因为受潮全烂在了库里。若是如实核销,就要追究库吏保管不善之责。”
“所以那时候的县丞大人授意,将其做成了‘逐年耗损’,分散到了后面三年的账目里。”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这是规矩。”
“规矩。”张景焕咀嚼着这两个字,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
“这规矩我也懂。把大窟窿拆成无数个小眼儿,贴上纸糊一糊,看起来就平了。”
他抬眼看着周康:“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这户房的账上,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小眼儿?”
周康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面前那杯一口没动的茶,那上面的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他在衡量,衡量眼前这个人的分量,也在衡量自己这条老命的分量。
刚才在大堂上,那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胖主簿被拖走时,他心里确实有一丝快意。
但他在县衙混了三十年,见过太多像张景焕这样新来的“青天大老爷”了。
他们有的想以此立威,有的想以此捞钱,但最后,无一例外都栽在了棘阳这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下。
“大人。”周康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
“您抓了王主簿,封了库房,确实雷厉风行。但这县衙里的账,您就算看上三天三夜,也看不出什么大问题。”
“哦?”张景焕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为何?”
“因为真正的账,不在那些册子上。”周康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弧度,他伸手在沾了点茶水的桌面上画了一个圈。
“王主簿贪的,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那点油花。几百两银子,几十石粮食,对大人您来说,算个事儿吗?”
张景焕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周康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积压多年的郁气都吐出来。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豁出去了。
要么死,要么就把这烂透了的天捅个窟窿。
“大人若真想查清棘阳的底细,就不该盯着县衙这几本烂账。”他那干枯的手指在桌面上用力点了点,发出咄咄的声响,“您得找另外两样东西。”
“哪两样?”张景焕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周康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吐出几个字:“鱼鳞册,和田皮税。”
这六个字一出,后堂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下。
张景焕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两个词他并不陌生,但在棘阳这种地方听到,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意外。
“鱼鳞册是朝廷定税的根本,按理应该锁在县衙架阁库里。”张景焕沉声道,“你的意思是,现在库里的那本是假的?”
“也不是假的。”周康摇摇头,“只不过那是十年前的老册子了。”
“这十年间多少田地易主,多少荒地开垦,又有多少熟地变了用途全都在另外一本册子上。”
“那本册子在哪?”张景焕问道
“不在县衙。”周康抬起头直视着张景焕,眼神中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冷酷。
“在城外赵家、孙家那几位大户的管家手里。只有拿着那本册子,加上他们私下定的‘田皮税’契约,这棘阳的土地,才算是真正有人认的。”
他惨笑了一声:“在这棘阳,县老爷的大印还没有那几家管家的私章管用。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您抓个王主簿顶多也就是抓只替罪羊。”
“因为真正的鬼都在城外呢。”
张景焕沉默了许久。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虽然占领了县城,打败了豪绅联军,但只是赢了面子。
这棘阳县真正的里子——土地和税收的根基,依然牢牢握在那些虽然死了一些家丁、但根基未损的宗族势力手中。
这是一场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艰难的仗。
“好。”
张景焕忽然伸手,端起自己那杯已经温凉的茶,向着周康举了举。
“周老先生,这一杯,我敬你。”
这一声“老先生”,让周康那原本如同枯木般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有些慌乱,也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景焕。
在这个衙门里,大家都叫他“老周”或者“喂”,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叫过他一声“先生”了?
他颤巍巍地端起茶杯,手有些抖,茶水泼出来几滴洒在手背上,但他毫无所觉。
“大大人折煞小老儿了。”
“不。”张景焕摇了摇头,神色郑重,“你刚才那番话,值这一声先生。这棘阳的烂摊子,还要仰仗先生帮我一起收拾。”
他仰头将茶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传令下去。”张景焕对外喊道,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那种随意,重新变回了那个掌控生杀大权的指挥官。
“除了留守县衙的一百人,其余所有在城内轮休的兄弟,全部集结。
让陈屠把他那边扫尾的事交给副手,立刻带人来见我。”
他站起身,目光越过窗棂,看向了城外那片连绵起伏的田野。
“既然钥匙在别人手里,那我们就去把它拿回来。”
周康捧着茶杯,看着张景焕那挺拔的背影,浑浊的老眼里竟然不知何时有了一丝湿润。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那带着苦涩和陈旧味道的凉茶。
嗯,虽然凉了,但有点回甘。
陈屠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敲门。
或者说他那只带着护臂沾着血迹的手刚搭在门框上,那扇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梨花木门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随之涌入后堂的,是一股混杂着汗酸、皮革和浓重生铁锈的味道。
他身后的二十名亲卫并没有全部挤进来,而是在廊下整齐地列队,那是金铁摩擦特有的细碎声响,像是一群正在磨牙的猛兽。
“军师!”
陈屠的大嗓门在狭小的后堂里回荡,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跟着颤了一下。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张景焕面前,甚至没有行那些文绉绉的礼节,直接抱拳。
那一身被清洗过但缝隙里仍有暗红色的铁甲,在透过窗棂洒进来的阳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
“城里的老鼠洞都掏干净了。除了几个跑得快的,名单上的都已在菜市口见了阎王。”
他有些兴奋地舔了舔稍微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神里还残留着杀戮后的余热。
“听王五说,你要带咱们去赵家?好极了!”
“那赵家庄园听说墙高沟深,俺正愁今天杀得不够过瘾。要是军师没意见,俺这就带人平了它,把那些鸟毛账本给抢回来!”
这就是陈屠的解决方式,简单,直接,暴力。
在他看来,解决问题的办法通常只有一种,如果那个解决不了,那就把制造问题的人解决了。
坐在角落椅子上的周康,看着这尊铁塔般的汉子,下意识地把自己往椅子深处缩了缩。
这就是“幸福乡”的“兵”?这哪里是兵,分明就是一群放出了笼子的狼。
相比之下,张景焕依旧坐在那里,手里还把玩着那个有些温凉的茶杯。
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陈屠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只是慢悠悠地吹了吹杯子里并不存在的浮茶。
“平了它?”
张景焕的声音很轻,但在陈屠那足以盖过打雷的大嗓门面前却并没有被淹没,反而像是一根细针,精准地扎进了气球里。
“然后呢?赵家上千口人,你全杀了?还是让他们四散而逃,把这棘阳城外变成下一个乱匪窝?”
陈屠愣了一下。
他抓了抓头盔边缘那乱糟糟的头发,有些不解:“不是说要抢账本吗?不杀进去怎么抢?”
“坐。”张景焕指了指旁边的另一张椅子。
那椅子看着有些纤细,陈屠犹豫了一下,只敢把屁股沾了个边,生怕一用力就给坐塌了。
“要是以前,这种事我或许会让你去干。”张景焕放下茶杯,这才抬眼看向陈屠,“但现在,我们是这县衙的主人,不是啸聚山林的匪。”
他转头看向那个一直想把自己藏起来的老吏。
“周先生,你给陈统领说说,那赵家庄园是个什么光景。”
另一边,幸福乡的外围哨塔上,负责警戒的哨兵正百无聊赖地用望远镜扫视着远处的山路。
忽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身穿灰色长袍、背着沉重书箱的身影。
那人走两步就停下来喘口气,似乎在寻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