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微微颔首,他甚至没有显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悄悄地顺着张景焕暗示的方向看去。
穿越后的这幅身体视力极好,完全没有近视眼的困扰,这让李胜很庆幸。
就像现在,即便隔着不短的距离和昏暗的光线,李胜也依稀能看到那几个佝偻着背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消失在远处窝棚区的拐角。
从表面上看,那几个人和周围的灾民没有任何区别。
同样的衣衫褴褛,同样的面黄肌瘦,同样的麻木神情。
他们沉默地排着队,领取食物的时候畏畏缩缩地低着头,好像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多年统领斥候张景焕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他的直觉正在预警,那几个人绝对有问题。
但问题并不是出在表面上,因为那几个人无论是神情还是动作都完美地符合一个灾民应该有的行为。
与其说他们的伪装破绽百出,倒不如说是他们的表现太过于完美了,甚至给人一种无懈可击的感觉,就连张景焕在第一眼扫过去的时候都疏漏了。
但恰好是因为李胜今天亲自来发放救济粮,张景焕对这些接近李胜的人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了异常。
寻常人根本无从察觉这些细节,但对于张景焕来说,这种一闪而过的预警并不是幻觉,这是沙场上练出来的直觉。
“这些人手段很专业,不是之前那些豪绅能派出来的货色。”张景焕轻声说道,在渐起的晚风中几不可闻。
李胜点点头,然后用调侃的语气说道:“看来咱们的名声不小啊,现在都有大人物注意到咱们了。”
棘阳县的那些土财主大多是暴发户,选人的标准就是能打,所以他们手下的家丁和乡勇虽然不少,但是绝对不可能有如此素质的探子。
既然不是从棘阳县来的,那么很容易推测出这些人肯定是更高级别的势力派出来的,起码也是郡守府那个等级的势力。
“属下会派人盯紧他们。”张景焕说道。
“不,不用刻意去盯。”李胜摇了摇头。
看到张景焕有些诧异,李胜对他解释道:“我们现在家底太薄,任何打草惊蛇的举动都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接着李胜笑了笑:“他们不是想看么,那就让他们看。我们行事光明磊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张景焕闻言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为李胜的意思很明显,这就是一场光明正大的阳谋。
幸福乡经得起别人目光的考验,因为幸福乡所展现出的一切都与“妖人”和“反贼”这种污蔑背道而驰。
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到幸福乡的勃勃生机后,他们所传回去的情报本身就会成为一把双刃剑,让他们的主子陷入更深的疑虑与忌惮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怯生生的稚嫩童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大大哥哥,这个给你。”
李胜扭头看去,那是一个扎着两根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迈着小碎步从不远处的窝棚边跑过来。
她手里紧紧捏着一朵半开的黄色野花,大概是从野地里面采摘的。
小女孩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小脸洗得很干净,只是身上那打着补丁的衣服显得有些宽大。
她的小手里还捧着一只比她手还大的粗陶碗,碗里是一小块被咬了一半的土豆,显然是是她刚刚领到但没舍得吃完的。
她一路跑到李胜面前,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勇气仰起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孩童特有的羞怯和最纯粹的真诚。
“大哥哥,送给你。”小女孩细声细气地说着。
她踮起脚尖,将那朵被小手攥得有些变形的野花小心翼翼地塞到了李胜的手里。
然后她又努力地把手中的碗往前递了递,碗里的那一小块土豆在昏黄的暮色下仿佛也散发着温暖的光。
“这个可好吃了。”
“娘说这都是大哥哥给我们的,所以我也给你留了一块,嘿嘿”
李胜看着小女孩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中刚刚泛起的些许冷意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融化了。
小女孩用她所拥有的最美好的那朵野花,还有她最珍贵的那一口食物,来感谢给予她温饱的人。
李胜看着小女孩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
他接过那朵微微蔫掉的野花,动作很轻柔,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把它捏碎了。
接着李胜蹲下身子,让自己能平视着小女孩的眼睛。
“谢谢你,小妹妹。”李胜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温和笑容。
他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声音放得很轻:“这花很漂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花。你的土豆留着自己吃吧,吃饱了才能长高个子,大哥哥不饿。”
小女孩看到李胜收下了花,脸上露出了满足而灿烂的笑容。
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土豆,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坚持。
最终,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收回了碗。
小女孩笑着对李胜轻声说了句“大哥哥再见”,然后一溜烟地跑回了不远处正含笑望着这里的母亲身边。
李胜站起身,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手中的野花上。
那份纯粹的善意,如同这兵荒马乱、人心叵测的乱世中的一缕微光,瞬间点亮了他心中某个一直被现实压抑的角落。
他来到这个世界,最初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活下去。
到了后来,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但仅仅是“活着”,就足够了吗?
他想起了刚刚起步的那个简陋的学堂,想起了那些正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跟着先生一字一句学习“天、地、玄、黄”的孩子们。
他们是这张白纸,是幸福乡真正的未来。
给他们食物只能保证他们的身体能长大,而教给他们知识,才能决定他们的灵魂将走向何方。
“学堂那边,孩子们都还在吗?”李胜转过头,轻声问向身旁的张景焕。
张景焕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此刻听到李胜的问话,他沉吟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回主公,今日的课程,王先生应当是教到天色将晚时就散了。”
“孩子们腹中饥饿,想必都已回家吃饭了。”
“嗯。”李胜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幸福乡中心区域的方向。
那里有一间由废弃的库房改造而成的学堂,也是幸福乡唯一的学堂。
“我过去看看。”
李胜说罢,便将那朵小小的黄色野花小心翼翼地别在了自己粗布短褂的胸襟上。
然后李胜迈开大步,迎着最后一片晚霞,向学堂的方向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身后这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又重新焕发生机的土地上。
张景焕站在原地,目送着李胜的背影远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早已冷掉的土豆泥,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幸福乡的学堂原本是一座废弃的库房,如今在乡民们合力忙碌下被简单修缮了一番,总算是有了能遮风挡雨的模样。
墙壁的缝隙用新和的泥巴细心堵上,屋顶的破洞也用茅草和油布仔细地覆盖了。
虽然设施简陋,但内部被打扫得十分干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干草与泥土的自然气息。
还没走到门口,李胜就听见里面传来孩子们压得低低的交谈声,其中间或夹杂着几声“哎呀”、“不对”的懊恼呼喊,以及石块在地面上拖动时发出的沉闷摩擦声。
他放轻了脚步,在门口悄然停下,没有立刻进去打扰。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没有窗纸的窗棂,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投下一块昏黄的光斑。
在光斑中央,五六个半大的孩子正围成一圈,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那一套由简陋物件组成的组合上。
那是一根手臂粗的长木棍,一块充当重物的大石头,还有一块被歪歪斜斜地垫在木棍下的小石块。
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看起来是孩子头的男孩正使出全身的力气,双手抱着木棍的末端用力往下压。
他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可木棍另一头压着的大石头却纹丝不动。
“小虎,你不行啊!都说了让你吃饱饭再来!”旁边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叉着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催促。
被叫做小虎的男孩不服气地反驳:“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他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说道:“这石头肯定被施了法术!不然李先生上次轻轻一压就动了,我们怎么就不行!”
“才不是法术!”另一个瘦小些的孩子反驳道。
他指着木棍不对。你看,它离大石头太远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伸手去挪动那块支点。
“挪了也没用,刚才我们试过了!”麻花辫女孩立刻否定了他的想法,“支点靠得太近,这边的木棍就翘得老高,我们都够不着了!”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但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们显然是在努力复现的杠杆原理,这是之前李胜在扫盲班给大人们演示过的,没想到这几个旁听的孩子竟然这么认真。
但理论和实践总归是有差别的,这些孩子们现在有些束手无策了。
李胜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嘴角的笑意愈发温和,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景象。
不是盲目的崇拜,不是对“仙术”的敬畏,而是这种发自内心试图去理解和复制“道理”的求知欲。
这些衣衫褴褛的孩子此刻所展现出的专注与思考,比任何黄金和粮食都更加宝贵。
“咳咳——”李胜清了清嗓子,缓步走了进去,“都已经放学了,怎么还不回家呢?”
他的声音很温和,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
孩子们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争论声戛然而止。
他们齐刷刷地回过头,当看清来人是李胜时,原本有些慌乱的表情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所取代,一双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李先生!”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仰慕之情,刚刚还因为失败而有些沮丧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一扫而空。
小虎第一个从地上蹦了起来,几步跑到李胜面前。
他仰起脸看着李胜,一只手指着地上那堆“失败品”,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李先生,我们想学您上次那样,用一根棍子把大石头撬起来!”
“可可它就是不动!”
李胜微笑着走到孩子们中间,很自然地蹲下身,让自己和他们的目光保持在同样的高度。
他没有急着去纠正他们的错误,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简陋的工具,目光中带着探究与思考。
“嗯,想法很好。你们已经知道要找一根够长的棍子,一块结实的石头做支点,这已经很了不起了。”李胜先是给予了肯定,让孩子们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下来。
然后李胜才拾起那根长长的木棍,掂了掂分量,对小虎说:“你刚刚压得很用力,对不对?”
小虎重重地点头:“嗯!我用了好大的力气!”
“那好,”李胜话锋一转,看向那个瘦小的男孩,“你刚才说,觉得是支点的位置不对?”
瘦小男孩见被点到名,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衣角,小声回答:“是我觉得应该离大石头近一点。”
“哦?为什么呢?”李胜继续追问。
“因为因为”男孩憋红了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只能求助似的看向李胜,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李先生,您教教我们吧!”
“好。”李胜笑着答应。
他没有长篇大论地解释什么力臂力矩,而是将木棍平放在地上,又捡起两块小石子。
他将一块石子放在木棍的正中央,对孩子们说:“你们看,如果我把棍子当成一个跷跷板,支点放在正中间。我在这一头放一块和另一头一样重的小石头,会发生什么?”
“它会平平的!”麻花辫女孩抢答道。
“没错。”李胜赞许地点点头,然后他移动了那块作为支点的石子,将其挪到了靠近其中一端的位置,“那现在呢?”
“重的那一头会掉下去!”孩子们齐声回答。
“非常棒!”李胜的笑容更深了,“你们看,撬动石头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块大石头,就是跷跷板上一个很重很重的小朋友。而你们,就是另一头的小朋友。要想把他翘起来,我们的支点,应该离谁更近一些呢?”
这个形象生动的比喻让孩子们瞬间茅塞顿开,眼底闪烁着豁然开朗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