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李胜再次踏入了总管大帐。
不过这一次,李胜既不是来领命也不是来邀功的——他要来和杨清源做一场交易。
“原来是李巡检啊,见到你真是令老夫欢喜。”杨清源笑呵呵地向李胜打招呼道。
一方面在李胜的努力下,石门坞粮道已经顺利打通,现在从周边县城征用的粮食已经可以畅通无阻地运往颍水工地。
另一方面在朝堂之上,文官集团和武将集团的博弈也接近尾声了。武将们见再不插手的话,文官们自己就要这颍水附近的流民叛乱解决了,于是光速达成派兵平叛的决定。
这一回合的交手,文官集团在杨清源的带领下占了上风,现在见到李胜这个大功臣,由不得杨清源不产生发自内心的高兴。
在杨清源想来,李胜这次过来,估计是想从自己这里再要点什么东西。
甚至杨清源心里都已经决定了,只要李胜的要求不太过分都答应他,这小子简直就是下金蛋的母鸡,留着远远利大于弊。
不过李胜接下来的动作,却是让杨清源愣了愣神。
李胜将那枚尚且温热的兵符掏出,轻轻地放在了杨清源面前的桌案上。
杨清源看着兵符,皱了皱眉问道:“李巡检这是何意?”
李胜先是向杨清源行了一礼,然后缓缓开口道:“感谢总管大人的厚爱,但是这段时间下官心力交瘁,深感自己能力不足,无法胜任这颍水都巡检之职。”
“所以下官想向总管大人请求辞官回乡,恳请总管大人答应。”
说完之后,李胜便不再言语,就只是直直地盯着杨清源,等待着他的回复。
李胜心知杨清源这老狐狸肯定会怀疑其中有诈,甚至会觉得自己在玩以退为进的把戏来勒索更多好处,所以必然会不断试探自己。
李胜要做的,就是在这个交易的过程中不要太过被动,防止离开之前还被杨清源薅一把羊毛。
果不其然,杨清源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毕竟以己度人,杨清源不相信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会就这么轻易放弃大好前程。
“哦?”杨清源靠在太师椅上,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李巡检近期才刚立下大功,今日却要辞官,这是何故啊?”
他不相信李胜会轻易放弃好不容易到手的权力,甚至还怀疑李胜别有图谋。
李胜自然不可能向杨清源透露幸福工厂的事情,所以就必须换一个别的理由来说服杨清源。
于是李胜沉吟了片刻,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下官老家在南扬郡棘阳县,近日有逃难的百姓路过,告知了下官棘阳县现在饿殍遍野。”
“下官和手下的役工们思乡心切,不少人家中都有年长父母等待赡养。下官思来想去,决定前来向总管大人辞官回乡,也好尽子女之孝。”
李胜将家乡惨状和思乡之情以及自己德不配位的忧虑都说了出来,言辞之间十分恳切,还搬出了文人最重视的孝道。
然而杨清源只是不置可否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片刻后,杨清源开口道:“李巡检的拳拳孝心,老夫十分感动,但是”
接着杨清源话锋一转,开始扣大帽子:“但是自古忠孝两难全啊,这颍水工程可是圣上钦点的,早日完成便可早日拯救更多百姓于水火之中,这可是大功德。”
杨清源话里话外意思很明显,你现在别想走,就留在这里给我好好打工当牛马。
李胜心中暗自叹气,这老东西还真是一切只看利益,光靠感情牌是很难打动杨清源了。
于是李胜沉思一番后,抛出了自己真正的筹码。
“下官知道,仅凭这些理由不足以让总管大人应允。”
“因此,下官愿意将部下从讨击营中撤出,将原班颍水卫队人马归于总管大人。”
听到这里,杨清源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
杨清源之前还担心李胜会不会在卫队里面下手,给他这总管使绊子。现在李胜已经表明愿意把自己人全部带走,这就等于是把底子干干净净的卫队重新归还了。
当然这只是表明了李胜的态度,光有这些还不够,必须得有实际的好处才行杨清源心中想道。
见到杨清源沉默不语,李胜决定再加一把火。
“下官近日研究出了更高效的炼铁技法,名为灌钢法。”
“此法产出的良铁名为钢,同时拥有了生铁的坚硬和熟铁的韧性,不管是用来打造兵甲还是农具都不在话下。”
“下官愿意献上整套灌钢法技术图纸,并训练营地工匠为大人打造一支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卫队,以报答总管大人的知遇之恩。”
杨清源终于把眼睛睁大了些,李胜提出的这个技术确实让他感兴趣了。
于是杨清源缓缓说道:“嗯,老夫已经感受到你的诚意,你还有何要求,一并道来吧。”
李胜也有点肉痛,兑换灌钢法还需要炒钢法作前置技术,这一下又耗去好几万幸福点,必须要能够赚回本才行。
见到杨清源松口了,李胜这才将早已准备好的要求说出来。
“下官确实还有些不情之请。”
“下官希望总管大人为我等发放服役完成的证明,这样我等才好名正言顺地返回老家。”
“还有就是那几十名犯人下官也希望将他们一并带走,恳请总管大人给予他们返回棘阳县的官方通行文书。”
杨清源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李胜的条件不可谓不丰厚,不光将所有好处都留给了杨清源,甚至提的要求也不过分,属于那种张张嘴就能轻易解决的。
杨清源有些意动了,虽然下金蛋的鸡可以带来长期的收益,不过如果杀鸡取卵带来的好处足够多,那也未必不可。
就在两人沉默以对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喊声。
“总管大人,京城急报!”
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匆匆入帐,直接跪在大帐中央,手中还拿着一封加急的密报。
亲卫上前接过密报,然后递到了杨清源的手中。
杨清源示意李胜稍等片刻,然后便将手中的密报缓缓拆开。
李胜不知道密报里面究竟写了什么,但是杨清源只看了一眼,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上神情便瞬间变了。
密报的内容并不长,寥寥几句话而已,但是蕴含的信息量确是巨大的,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原来是朝堂上的政治斗争已经尘埃落定,朝廷决定派大将率领三万精锐大军前来平叛,先锋部队不日即将抵达颍水。
有了朝廷大军这真正的王牌,李胜手下这千余人的讨击营便不再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反而成了一个军功卓著、难以掌控的“不稳定因素”。
杨清源的首要任务,已经不再是稳定局势等待支援,而是要在政敌们开始出手前将所有功劳和资源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而把李胜放走之后,杨清源不仅能得到炼铁技术,还能兵不血刃地收回一支精锐部队并拔掉李胜这根钉子。
这笔买卖,血赚不亏!
杨清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李胜:“老夫准了。”
李胜虽然庆幸杨清源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却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不管密报里面说了什么,杨清源同意得都太过爽快了,他真的会让自己如此轻易地脱身吗?
果不其然,杨清源缓缓开口提出了他的附加条件:“李胜,老夫可以答应你的所有条件。”
“但是——”
杨清源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点,指向了那些被流民们聚集的营地位置。
“你必须带走那些从石门坞收拢的所有流民。”
“这一千多张吃饭的嘴,每天工作的进度实在是太过缓慢。”
“你若能带走他们,老夫不仅允你所求,还可再多赠你十石粮草作为路上的盘缠。”
李胜心中了然,这老家伙算盘可真是打得响当当。
杨清源要将视为包袱的数千流民,连同自己这个不稳定因素一同甩得干干净净。
杨清源的条件确实毒辣,直击自己的软肋。
带着数百名壮劳力返回棘阳县,跟带着数千拖家带口的老弱病残一起走可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者身强体壮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行进,只需要十来天便能返回棘阳县。
但是带上这些流民之后,不光会极大拖慢行进的速度,而且这些流民们的生产力甚至满足不了他们每日的粮食需求。
更关键的是,这些流民们幸福指数一直很低。
一旦沿途碰到乱匪,流民们幸福指数必然会快速降为负值,这样会极大地增加李胜维持幸福点的压力。
李胜看着沙盘上那代表着数千流民的标记,久久沉默不语。
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说,嫡系部队轻装上路显然是最佳选择。那就是抛下这些流民,只带着自己的棘阳县本部和定北军老兵一起回去。
虽然那些流民在幸福指数提升后也能产生不少幸福点,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起码在目前的情况下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李胜想起了那些麻木而又渴望的眼神,想起了那个抱着孩子跪地磕头的妇人
“好。”李胜缓缓抬起头。
他迎着杨清源那玩味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答应。”
杨清源抚掌大笑:“老夫果然没看错,你确实是个优秀的年轻人。”
“除了刚才答应你的那些,老夫还会额外送你一百辆手推车,愿尔等早日返回棘阳县!”
平叛大军的先锋,比所有人预想的来得更快。
仅仅三日之后,一支由两千名轻骑兵组成的先锋营便率先抵达颍水附近,如同一股黑色的铁流席卷而至。
为首的将领,是一名身披银甲、面容冷峻的年轻小将。
这小将名叫全敬,看面容不过弱冠之年。
全敬原先是皇城近卫军中一名不大不小的队长,常理来说是不太可能作为带队将领指挥这么多骑兵的。
但是血缘的力量是强大的,全敬作为此次平叛主帅的亲外甥,在娘舅的一番运作后摇身一变成了平叛部队的骑兵统领。
想起来之前娘舅私下里告诫的话,渴望军功的全小将一到颍水工地便迅速接管了所有的防务。
接着全敬便以雷霆之势,用狠辣的手段开始了对“叛逆同党”的清查。
一时间整个颍水工地周边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生怕被打为内奸杀鸡儆猴。
当然,也不全是如此,总有些人会善于抓住机会——比如那个被李胜架空后,一直怀恨在心的石万山。
本来他已经有些认命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石万山终于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机会。
他第一时间便带着几名心腹快马加鞭,直接来到了颍水工地。
只见白发苍苍的石万山扑通一声跪在全敬的马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
“将军!小人有天大的冤情要报啊!”
全敬本来对这哭爹喊娘的老头有些烦躁,刚准备让手下把他赶走,但是石万山接下来的话引起了全敬的兴趣。
石万山也发现了全敬的不耐烦,于是便用极快的语速说道:“将军有所不知,就在这颍水工地不远处的村子里,藏匿着一支来路不明的势力,而且他们囤有巨量粮草和兵甲,明显意图不轨。”
“他们”石万山一咬牙,继续说道,”他们与黄风军匪首暗通款曲,前来劫掠我石门坞,定是乱匪的同党!”
那几名心腹也齐齐下跪磕头,口中大声呼喊道:“请将军为我等做主!”
石万山口中的这来路不明的势力,自然就是林琬琰等人。
对于之前石门坞内外的变故,石万山将所有的原因都归咎于前来支援的颍水卫队和施粥的林琬琰。
在石万山看来如果不是这两人来坏事,自己也不会丢失石门坞的管理权,于是连带着也恨上了李胜和林琬琰。
虽然石万山是一通瞎编诬陷林琬琰,但却是误打误撞道明了真相。
因为林琬琰等人囤积粮草和兵甲还真就是意图不轨,毕竟要反梁复齐那可是造反的大活,只不过石万山想不到也不敢想具体的原因,只能将其描述为乱匪同党。
全敬听到石万山的话后,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全敬虽然没什么实战经验,不过在天子脚下长大的他眼光还是有的。
这大梁治下的国境内可算不上什么太平盛世,而一支能在乱世中囤积巨量粮食和兵甲的势力绝非善类,背后必然有所图谋。
本来这段时间一直没抓到什么大鱼,让全敬有些丧气,但是现在他从石万山的话中嗅到了军功的气息。
全小将立马兴奋了起来,用马鞭一指石万山。
“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