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谋!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李胜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在石万山和他身后的一众民团头领心中激起了千层巨浪。
李胜的每一句话都占着大义的名分,听上去全是为了石门坞好,却又字字如刀,将石万山逼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李胜以剿匪为由,公然喊话让石门坞配合,其实就是准备用防务交接的大义入主石门坞。
拒绝?那就是不配合官军平乱,往严重了说形同谋逆。当着这数千流民和讨击营的面,石万山若是敢说一个“不”字,恐怕立刻就会被扣上“通匪”的大帽子,成为众矢之的。
接受?那就是引狼入室,将自己的全部身家尽数交于他人之手。让这支战力强悍的官军驻扎在自家门口,石万山感觉就像是在枕边放了一头酣睡的猛虎,随时都可能被一口吞掉。
看着坞外那支刚结束战斗还杀气腾腾的军队,还有坞内那些用渴望的眼神望着外面粥锅的民壮,石万山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乱匪被剿灭了,这本是好事。
可问题是,这一支战力远超乱匪的官军,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坞堡之主能得罪得起的。
更要命的是,随着外部威胁的解除,他用来弹压内部不满的借口也随之消失了。
见到石万山这副表情,李胜明白这个时候不能逼得太紧。
于是李胜又对这坞堡上面喊话道:“今日想必石坞主也有些疲了,我等便不进坞叨扰,明日再与石坞主商讨协防事宜。”
说完后,李胜直接转头离开,不再看石万山一眼。
另一边,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林琬琰已经用清水洗去了脸上的草灰污渍。
虽然依旧显得有些风尘仆仆,但那份清冷高贵的气质却并未因这血腥的场面而有丝毫减损。
见到刚才血狼等人的疯狂举动后,林琬琰现在也有些后怕。
若不是李胜及时带兵赶到,以石门坞那看戏的行为,自己这二十来名侍卫很难护得自己周全,甚至这会自己恐怕已经被血狼等人掳走了。
于是林琬琰在春梅的护卫下主动来到了李胜的马前。
“李公子。”她盈盈一拜,清澈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好奇和几分感激。
“今日若非公子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小女子在此谢过李公子救命之恩。”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式对话。
李胜翻身下马,对着林琬琰拱手还礼,脸上带着微笑道:“姑娘言重了。”
“平定匪乱本就是我等官军分内之事,何谈恩情?倒是姑娘在此地开仓放粮、救济灾民,此等义举才真正令李某佩服。”
作为一名资深p社玩家,李胜可是人之初性本恶的坚定拥护者,对于刁民要恩威并施才行,这种战场施粥的行为实在是太幼稚了。
不过李胜虽然不认可林琬琰的举动,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这施粥的行为扰乱了血狼的军心,自己一方才得以抓住这个空档一击制胜。
如果血狼带着疯狂的流民们冲击军阵,即便李胜对陈屠等人的战斗力很有信心,但是想必也不会赢得太容易。
之前几次见面其实两人并没有过多交流,但是今天的这些事情让两人对彼此有了些不一样的看法。
李胜发现这位琬琰姑娘虽然看似天真,但言谈举止间却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特有的从容,而且能在战斗结束后很快恢复处事不惊的姿态,这绝非寻常乡野村姑可比。
而林琬琰也一样,她对李胜多了一丝探究的欲望。
本来根据秦伯的汇报,李胜最开始确实只是个带队服役的亭长。没想到这才过去了一个月,他就以离弦之箭一般的速度升任了颍水都巡检的职位。
这份手段远超她了解的许多世家子弟,李胜真的只是个出身小地方的亭长么
李胜也很好奇林琬琰到底是什么出身,竟然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粮食,不过眼下这情况显然并不适合闲聊,还有很多收尾的事情等待处理。
趁着血狼落荒而逃,林琬琰决定赶紧回去让信使给秦伯传话,利用这个机会尽量收拢血狼所部,削减他的影响力。
至于施粥现在其实并不需要多操心了,在颍水卫队接管之后,已经不需要林琬琰的侍卫们来维持秩序了。
不过在离开之前,倒是可以给李胜再送点情报,林琬琰心中想道。
“公子可知,如今围困石门坞的黄风军,并非铁板一块?”林琬琰斟酌了一下,然后对李胜说道。
竟然还有这种事,这可是很有价值的信息啊。
“还请琬琰姑娘指教。”李胜心中一动,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据我所知,如今的黄风军内部分裂成了两大派系。”林琬琰缓缓道来。
“一派是以那黄风大将军为首的派系,他们虽然也反抗官府,但军纪相对严明,主张只劫官仓,不扰百姓,意在收拢民心。”
“而另一派就是以这悍匪血狼为首的派系。”林琬琰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这伙人本就是附近山头的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投靠黄风军,不过是想借势壮大,其本性残暴不仁,毫无人性可言。”
“这血狼派的人八成是瞒着黄风大将军在围攻石门坞,虽然他们打着黄风军的旗号,但目的根本不是什么为了给流民吃饱,他们想借屠城立威,并趁机大肆劫掠满足他们那贪得无厌的私欲。”
原来如此
在李胜接手颍水工地卫队之前,吴用等人早就对流民们进行了盘问,得到的评价却是相当割裂。
有的人说黄风军对他们非常好,有粮食会分给所有人吃,就连老弱病残都有份。
而有的人说黄风军是骗子,上面只会驱策他们打头阵抢劫运粮队,而且还不能保证每天都有饭吃。
再结合林琬琰刚才的信息,这下李胜终于明白了这褒贬不一的评价是怎么回事。
这个情报很有价值,之前得到的信息一直以为黄风军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叛军集团,却没想到其内部竟有如此尖锐的矛盾和分裂。
“琬琰姑娘的消息,从何而来?”李胜虽然心中已经信了七八分,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这个,恕小女子无可奉告。”林琬琰微微一笑,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李公子只需知道,这个消息千真万确。”
李胜没有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过分的探究反而不太礼貌了,尤其对于情报的提供者而言。
他站起身,对着林琬琰郑重地行了一礼:“姑娘此番情报大有价值,李某在此谢过了。”
既然传达信息的目的已经完成,林琬琰便也不准备久留。
在跟李胜又简单聊了几句,然后林琬琰便借口身心疲乏,先行离开了。
随着林琬琰的离开,李胜又将精力放在了战场善后上,这点小插曲并未影响李胜接下来的安排。
除了交接完成继续施粥的卫队士兵外,其他的士兵都在李胜的命令下开始原地扎营。
颍水卫队的士兵们没有丝毫懈怠,以惊人的效率迅速在挨着护城河的地方建立了简易的营盘,直接驻扎在了石门坞外面。
虽然营盘还十分简陋,不过鹿角拒马等防御工事也一应俱全。
木头搭建的瞭望台上,更是有手持长弓的哨兵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摆明了就是在防着石门坞。
次日一早,张景焕身着一袭干净的儒衫站在坞堡门口,以“颍水都巡检使者”的身份要求入坞与石万山进行“防务交接”的谈判。
消息传来,石门坞内一片哗然。
石万山的书房内,几名心腹民团头领和宗族长老齐聚一堂,个个面色凝重。
“坞主,万万不可让他进来!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一名性情急躁的头领激动地说道。
另一名长老也接口道:“是啊坞主,那新巡检野心勃勃,让他的人进了坞,咱们就等于把脖子伸到了人家的刀口下!”
石万山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尽管面上不露声色,但捏着茶杯的手指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显示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但他能拒绝吗?对方是官,自己是民。
对方手握重兵,自己只有一群乌合之众。
对方占着平乱安民的大义,自己若是拒绝,便是不识抬举,正好给了对方动手的借口。
思虑再三,石万山最终还是颓然地叹了口气:“让那个使者进来吧。”
谈判的地点自然是设在了石门坞的议事大厅。
石万山高坐主位,两侧坐满了坞中的头面人物,个个神情严肃,试图用这种方式给来使一个下马威。
然而当张景焕独自一人从容不迫地走进大厅时,看到眼前这副景象,反而嘴角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意。
张景焕这丝毫不为所动的气度,反而让在场的其他人感到了一丝压力。
“在下张景焕,奉我家巡检大人之命,前来与石坞主商议协防事宜。”张景焕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石万山冷哼一声:“我石门坞自有民团守卫,墙高池深,不劳巡检大人费心。”
“石坞主此言差矣。”张景焕微微一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血狼匪首虽退,但其主力尚存,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再者,坞外尚有数千流民,鱼龙混杂,难保其中没有乱匪的奸细渗透。仅凭坞中民团,怕是难以应对万全之策吧?”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恳切起来:“我家巡检大人体恤坞主守土之劳,特意派遣在下前来,便是想与坞主共同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以保石门坞万无一失。”
“巡检大人的意思是?”石万山眯起了眼睛。
张景焕这才图穷匕见,缓缓说道:“巡检大人的意思是,派遣一队精兵入驻坞内,与坞中民团共同守备。如此内外呼应,方能固若金汤。”
“此外,我军在之前的战斗中,亦有数十名弟兄负伤,也需一处安稳场所进行救治安置。石门坞内民房众多,还望坞主能行个方便,也可以彰显坞主的善意。”
张景焕的每一条提议都打着“为了石门坞好”的旗号,合情合理到让人无法从明面上反驳。
石万山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白面书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一旦答应了这些条件,石门坞的大门就等于向官兵彻底敞开了。
在场的众人开始低声议论起来,但是却又不知他该用什么理由拒绝。
他抬头看向窗外,目光彷佛已经穿过厚厚的坞墙看到外面那支虎视眈眈的军队,还有坞内百姓对外面米粥的渴望议论。
内外交困,这便是石万山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就在石万山心里天人交战的时候,这议事厅外面却传来了些许嘈杂。
很快嘈杂的声音便越来越大,直到坐在厅内的众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
数百名坞堡青壮,在那个曾经向石万山进言的民团头领的带领下,手持棍棒将坞主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石万山!我等敬你一把年纪,但你不能把我等一直困在这里!”
那个民团头领带头喊起话来,声音中充满了愤怒。
见到有人开了个头,坞堡之内压抑已久的民怨终于彻底爆发。
“坞主开门,让我们出去!”
这是暂居石门坞的行商们的声音,本来路过石门坞被困在这里就已经耽误了商机,现在如果再不离开,局势怕是会变得越来越复杂。
“外面有官军,还有粮食,我们要吃饭!”
这是普通坞堡民众的声音,本来他们对于石万山的战时管控就很不满,现在有了带头的人那就不一样了,更多民众开始大胆地声讨起来。
他们虽然不敢直接冲击,但那一声声怒吼已经让石万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大势已去石万山心中叹了口气。
最终,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石万山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好,就依张先生所言。”
于是当天下午,在石万山万般不情愿的注视下,一支百人队以协防的名义,迈着整齐的步伐进了石门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