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里坡。
暮色时分,天边的如血残阳,洒在了满山遍野的乱石上。
魏合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两根修长的手指虽已松开,但虎口处的剧痛却时刻提醒着,眼前之妖,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男子慢条斯理收起手帕,负手而立,“魏大人好歹也是一州都司的掌印人,这般胆色,未免有些让人失望。”
魏合吐出一口气,松开握着断刀的手,索性不再做出防御的姿态。
在种莲境妖王面前,他这成丹境的修为,与稚童舞剑并无二致。
“阁下既然是妖王至尊,不在西域纳福,却不远万里潜入我大唐腹地,莫非是欺我陇右无人?”
闻言,男子微微仰起头,叹道:“魏大人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本王挑明,陇右苦寒,镇魔都司更是连一位指挥使也无,可若是真没人管,我妖庭何至于还在西域待着?”
魏合眯起眼睛,看向对方。
对方这番话,确实说的不差。
朝廷虽然看似重江南而轻西北,但这陇右道毕竟是西北门户,咽喉重地。
明面上,陇右都司日渐式微,甚至还要指望姜月初这么一个小小丫头成长起来撑起局面,但暗地里
若是真无人坐镇,西域妖庭那些个桀骜不驯的妖王,又怎会这般老实?
既然眼前这位妖王敢现身,那便意味着,坐镇陇右的那位,也已经察觉到了。
想到这里,魏合的脸色恢复了正常。
到底是安逸久了见了头妖王,差点落了面子。
男子摇摇头,“本王知道你在想什么,本王也承认,若真是动起手来,本王不是那位的对手,实不相瞒,若非妖皇亲自下命,本王甚至懒得来你这凉州府”
“老白猿死了也就死了,哪怕再死两头成丹妖物,妖庭也不在乎,但是那头白蛟,你们实在不该动它。”
听到此话,魏合心中一动。
“黑河白蛟?”
“不错,她乃蛟龙一族的嫡系,虽说还没化龙,但毕竟流着那老龙王的血,她死了,白蛟一族在妖庭闹得很凶,妖皇总得给他们个交代。”
魏合心中一沉。
白蛟一族虽性情孤高,对于害死同族的凶手向来睚眦必报,可到底远在妖庭腹地,再加之先皇曾经的威慑,不敢大张旗鼓地入大唐境内报复。
可死的竟是头嫡系血脉
“本王入城时,听那些凡夫俗子议论,斩杀她的,似乎是个女娃娃?”
“这样吧。”
男子伸出手,漠然道:“本王也不想让你为难,但毕竟要回去交差交出那女子,我就此离去,如何?”
“”
魏合沉摇头道:“交不了。”
“哦?”
见魏合如此果断,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莫不是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动手?本王既然敢来,自然是算准了时间。”
轰——!
随着话音落下。
种莲之威,再无保留。
魏合闷哼一声,膝盖微弯,却硬生生地顶住了这股压力,没有跪下。
他咬着牙,沉声道:“若你觉得妖皇在我总指挥使手中,还能保下你,你大可试试。”
男子眉头一皱,威压稍稍收敛了几分。
总指挥使?
怎么和那般人物扯上了关系?
“怎么?那女子有什么背景?”
魏合喘着粗气,直起腰,冷笑了一声。
“阁下也是活了千年的老妖了,这双招子应该比魏某亮堂。”
“既然你打听过,自然也知道那丫头的情况,能在十八九岁的年纪,斩杀成丹白蛟,你觉得若是没有背景,能养出这般人物?”
“”
男子眯起眼睛,眼中光芒闪铄不定。
作为活了六千年的妖王,甚至当年坐镇妖庭边疆,第一个面对大唐皇帝御驾亲征,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靠的可不仅仅是一身修为,更不是什么宁折不弯的骨气。
更是那份审时度势的本事。
也就是俗话说的——怕死。
这世道,骨头硬的,坟头草都换了好几茬了。
男子背着手,在乱石堆上踱了两步。
十七八岁,能斩杀成丹妖物,这等实力,放在整个人族之内,确实是屈指可数
若是真如这魏合所言,这丫头背后有什么通天背景
杀了她容易。
可若是惹出了她背后的势力报复
以妖庭现在的处境,还真保不住他。
男子眼中的金芒闪铄不定。
他看着魏合,似乎想从对方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心虚。
可惜。
魏合面沉如水,十分平静。
算了。
为了给白蛟一族出气,搭上自己这条命,实在是不划算
大不了就此离去,回去挨上一顿责罚,或者是随便找个替死鬼交差。
顶多是被削去几百年道行,受点皮肉之苦。
至于什么人与妖势不两立这些话,对于他而言,更是算个屁话。
想通了这一节,男子瞬间气息一收,伸出手指,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笑道:“魏大人说笑了,本王不过是随口一问,何必如此紧张?”
“既是如此天骄,本王若是扼杀了,倒显得我没有容人之量。”
“此番前来,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魏合心中长舒一口气,拱了拱手。
“不过”
男子话锋一转,“本王虽然不找她麻烦,但白蛟一族心眼可没本王这么大。”
“死了个嫡系,它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回去告诉那女娃娃,让她自求多福吧。”
说罢。
男子大袖一挥。
轰——!
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沙尘。
待到风沙散去。
那道高大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根金红色的翎羽,在风中缓缓飘落。
“对了,替我将此物转交给那女娃娃,今日之事,算是她欠本王一个人情,若是日后她真成长起来,登临绝巅看在这根翎羽的份上,可不能杀本王。”
“”
金红色的身影并未直接离去,而是化作一只翼展数丈的神俊妖禽,浑身流淌着璨烂的金光。
正是卯日妖王本相。
它振翅高飞,转瞬便至高空,隐入云层之中。
只是飞出没多远,心中却还是有些狐疑。
虽然那魏合说的话,不似作伪,可到底也只是他一面之词。
“不行。”
“本王得回去看一眼。”
“若是真的也就罢了,若是假的”
卯日妖王双翅一震,正欲调头折返。
然而。
就在它刚刚转身的一刹那。
那庞大的身躯,猛地僵在了半空。
只见前方翻涌的云海之上。
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道人影。
青色道袍,脚踩芒鞋,满头银丝如雪,却挽了个随意的道髻,插着根枯木削成的簪子。
面色红润,皮肤光洁如婴孩,正是所谓的鹤发童颜。
老道士笑了笑,“你这只小鸡仔,不在西域趴窝下蛋,跑到贫道这陇右地界来公干?”
小鸡仔?
听到这个称呼,卯日妖王气得七窍生烟。
可它却不敢发作。
“前前辈说笑了,晚辈听闻陇右风光无限,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仰慕已久,特来一观。”
老道士似笑非笑地看着它。
“哦?只是逛逛?”
“千真万确!”
卯日妖王连忙赌咒发誓,“晚辈入关以来,一直恪守本分,从未伤过一个人族百姓,更未动过一草一木!”
“哪怕是方才在那凉州都司,也只是找那魏大人叙叙旧,喝了杯茶,便走了。”
“前辈若是不信,大可去查!”
老道士点了点头,似乎是信了它的鬼话,“既如此,那倒是贫道错怪你了。”
卯日妖王心中大喜,连忙顺坡下驴。
“哪里哪里,是晚辈不懂规矩,惊扰了前辈清修。”
“既然误会解开,那晚辈就不打扰了,这就回西域,这就回西域!”
说着,它双翅一震,就要开溜。
“慢着。”
卯日妖王身形一滞,转过头,“前辈还有何吩咐?”
老道士笑眯眯地看着它。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你既有雅兴赏景,正好,贫道那山上的景致也不错,不如随贫道回去,在山中小住个三五日,喝喝茶,论论道,岂不美哉?”
“多谢前辈美意,下次!下次一定登门拜访!”
老道士眯起眼,“真不去?”
“真不去!真不去!”
卯日妖王哪里还敢多待。
整只鸡化作一道血色长虹,朝着西域方向疯狂逃窜。
眨眼之间,便消失在天际尽头。
只留下一串惊慌失措的残影。
“”
老道士看着那道远去的血光,并未追赶。
只是仰头灌了一口酒,咂了咂嘴。
“若不是看在当年为我大唐带路的份上,岂能真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