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何时起,原本晴朗的天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乌云低垂,压在两侧荒秃的山梁之上,将这槐树村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晦暗之中。
老槐树庞大的残躯横亘在村口,断口处还在往外渗着墨绿色的汁液,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土腥气。
姜月初垂着眼帘,神情漠然地看着不远处的景象。
赵虎等人动作麻利,手里拿着绳索,将那些瘫软在地的村民一个个捆了个结实。
“官爷饶命啊!我是被逼的啊!”
“我有罪我有罪”
过了一阵。
脚步声响起。
刘沉安顿好了手下,缓步走到树下。
他脸上并没有差事结束后的喜悦,反倒是眉头紧锁,似乎有什么事情想不通。
“姜姑娘。”
刘沉在姜月初身旁站定,尤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有个事儿我想不明白。”
“恩哼?”
“我记得司里的卷宗记载,陇右最近的一次饥荒,距今得有四五十年了。”
“若是那时候为了活命,跟这妖魔做了交易,倒也说得过去。”
“可刚才我看了,这村里头,六七十岁的老人虽然有,但更多的,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甚至还有三十来岁的壮丁。”
刘沉指了指那群垂头丧气的村民。
“若是那时候就把孩子都送去喂了树,这槐树村早该绝户了才对,哪还能延续至今?”
姜月初闻言,抬起头目光穿过漫天的风沙,落在那破败的村落上。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刘沉一愣:“什么话?”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姜月初的声音很轻,却在这风中清淅可闻。
“一开始,或许确实是为了活命。”
“易子而食,虽然残忍,但在那种绝境之下,也是无奈之举。”
“灾年过了,雨水足了,地里也能长庄稼了。”
“可现在却有两个选择,一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在地里刨食,还得看老天爷脸色,交朝廷的赋税”
“二是只需要生个孩子,往树底下一扔,便能换来全家的口粮,舒舒服服地躺着过日子。”
刘沉整个人猛地一僵。
“这这”
姜月初神色平静,“人性本就如此,好逸恶劳。”
“一旦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谁还愿意去吃苦?”
“生下来,养大一点,送去喂树,换回粮食,继续生,继续换”
刘沉听得头皮发麻,看着那群村民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那刚才为何还有人求死?”
姜月初拍了拍身下的树干,“这村里的人多了,胃口越来越大,可村里的妇人肚子却跟不上了。”
“这一代的孩子,已经被吃绝迹了。”
“没了孩子,他们拿什么换?”
她转过头,看着刘沉,“自然是轮到这些没用的老东西了。”
“他们知道自己就是下一顿口粮,与其被妖魔吞下去,倒不如求官爷一刀给个痛快。”
“”
刘沉沉默了。
良久。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象是要把胸口的那股郁结之气吐干净。
“行了。”
姜月初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摆上的木屑。
“事儿都办完了,你也别在这感慨了。”
她看了一眼天色,淡淡道:“带着人,先回去吧。”
刘沉一愣,下意识地问道:“姜姑娘不一起走?”
“我还有点事。”
刘沉是个聪明人。
他在镇魔司混了这么多年,最懂的分寸便是——不该问的别问。
眼前这位虽然年轻,但如今已是成丹境的高手,更是郎将身份。
既然大佬都把最难啃的骨头啃下来了,剩下的边角料,人家想怎么处理,那是人家的事。
他若是多嘴,那才是自讨没趣。
“既如此”
刘沉抱拳,神色躬敬:“那卑职便先带人押解犯人回司里复命。”
“这次多亏了姜姑娘出手,否则凭我们几个,怕是都要交代在这儿。”
姜月初点了点头,摆了摆手。
“去吧。”
“路上当心。”
凉州都司,内堂。
魏合放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向来严肃刻板的脸上,竟是难得地露出了几分轻松之色。
“怪哉。”
“这大半个月来,除了几起不成气候的小妖作崇,整个陇右道,竟是如此平静。”
魏合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欣慰。
原因无他。
只因两大成丹大妖,短短时日便被镇魔司接连斩杀。
这般雷霆手段,这般赫赫凶威,放眼整个陇右,谁不胆寒?
谁不害怕?
这丫头。
怕是迟早会如当今右镇魔使一样,光是亮出名号,便能震慑无数大妖。
他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去拿案卷下一份公文。
然而。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份公文的瞬间。
魏合的动作,猛地僵在了半空。
原本轻松的神情,在这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见那原本空无一物的一角。
不知何时。
竟多出了一张纸条。
“”
魏合瞳孔骤然收缩。
他是谁?
凉州都司的掌印人,一身修为早已臻至成丹境。
可这张纸条。
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是谁放的?
他竟是毫无察觉!
魏合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猛地站起身,浑身气血紧绷,扫视着四周。
屋内空荡荡的。
除了那些死物,连个鬼影都没有。
“呼”
良久。
确信周围已无他人之后,魏合这才缓缓坐回椅子上。
他伸出手,两根手指夹起那张轻飘飘的纸条。
纸张很普通,就是百姓常用的纸。
只有短短一行字。
【来凉州府北外三十里,我有事问你。】
凉州府北,三十里坡。
此处虽名为坡,实则是一片乱石嶙峋的荒岭。
若是往回倒退个几百年,这地方在凉州地界,那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凶地。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流寇四起。
凉州守将在此地设伏,坑杀了三万流民军。
尸首也没人收敛,就这么草草地堆着,上面盖了一层薄土。
每逢阴雨天,这地底下的土腥味便直往上翻,偶尔还能看见那被雨水冲刷出来的白骨。
后来大唐立国,虽说请了高僧做法超度。
但这地方到底阴气太重,平日里连只野狗都不愿往这儿钻。
天色昏暗。
一道人影,踩着满地的碎石与枯草,缓步走上了山梁。
来人一袭寻常的黑色长袍,腰间挎着刀,手掌始终未曾离开过刀柄半寸。
正是魏合。
虽然如今已是成丹境的高手,在这凉州地界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可那张莫明其妙出现在案头的纸条,却着实让人心慌。
能在重重守卫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都司内堂,还将东西放在他眼皮子底下
这般手段,若是想取他项上人头,怕也不过是探囊取物。
魏合停下脚步,站在一处稍微平整些的高地上,目光警剔地扫视着四周。
别说人了。
毛都没一根。
“”
他眉头紧锁,耐着性子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还是无人。
莫非是被耍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便被他自己给否决了。
此等存在,实力深不可测,若是真有这般闲情逸致来戏耍他,那未免也太掉价了些。
可若不是戏耍
人呢?
魏合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既然约魏某至此,阁下又何必藏头露尾?”
声音在空旷的乱石岗上回荡。
无人应答。
只有几只受惊的乌鸦,呱呱叫着从枯树上飞起。
魏合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握紧了刀柄,心中那股不安感愈发强烈。
正当他有些不耐,准备转身离去之时。
呼——
只觉得后颈一凉。
一股无法形容的战栗感从心底生出。
“你倒是来的比我要想的早一些。”
声音幽幽响起。
魏合瞳孔骤然,浑身气血瞬间爆发,成丹境的修为催动到了极致。
锵——!!!
长刀出鞘,回身便是一记横扫!
然而。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那人的一瞬间。
两根指甲略显尖锐的手指,轻描淡写地夹住了他的刀锋。
魏合脸色涨红,拼命催动体内金丹,想要将刀抽回。
可那把长刀,就象是铸在了那两根手指之间。
“这便是凉州都司的待客之道?”
那人轻笑一声。
手指微微一用力。
崩——!
一声脆响。
魏合只觉得虎口剧震,不受控制地向后连退数步,顾不得翻涌的气血,骇然抬头。
只见夕阳的馀晖下。
站着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男子。
他身披一件金红色的翎羽大氅,面容妖异俊美。
最引人注目的。
是他那一双狭长的金色瞳孔。
以及头顶之上,那一抹鲜红如血,仿佛还在微微蠕动的肉冠。
“点墨?不种莲境妖王?!”
男子并未否认。
他随手丢掉指尖夹着的断刃,从袖中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魏大人不必惊慌。”
“本王今日请你来,并非是为了杀人。”
“只是有些小事,想找魏大人打听打听。”